格斯墓地。
安置房外有徐徐的风吹在脸上,忽然有片枯叶盘旋着落在方行身前。他接住落叶,将它碾得粉碎。
肯其实一直没走。他在雾外等方行,就像他早知道他会来。他走近,神色中满是疲惫:“我知道你会这样做,可是我不希望你去找莫然君。他可能也不知道涟青的消息。”
“不仅仅是为了涟青!”方行微怒,“我爸妈呢?为什么他们会失踪,既然失踪了又为什么要瞒住我?我有我不得不去找寻的真相!你不会懂的。”
二人双目相对,眼眸里蕴着各自的执念。对视良久,谁也不愿让对方。
方行冷声,打破僵局:“走开!”他用肩抵开肯,朝远方离开。
肯再次挡住方行,同样恼怒:“我不希望我冒死救来的命被你莽撞送掉。”
“我并不觉得自己是去送死,我只是想知道我想知道的还有我该知道的。”方行再次推开他。
肯猛地回头喊住他:“方行!你的命不仅仅是你自己的。当初要不是我救了你,你怎么可能活下来?你给我站住!”
方行停下了,抬眸望向逐渐泛白的天空——他不可遏制地想起了俩人的相遇。
那一日,秋康走后,他一人独自离开。他的行踪太过显眼,没过多久就被寻找到了踪迹。
他被黄泉的魔追逐的那一晚,也是在一处墓地。四周也是沉着浓浓的雾,天空即将泛白。他已经经历了三天三夜的逃亡,鲜血凝在破旧的衣物上早没了血腥味,只有暗红的血渍和发硬的破衣裳。
他不知道那些魔是如何追踪他的,可他刚从罪狱逃脱,身体机能刚恢复,还无法熟练地调动体内的血脉力量,更遑论调动堕落者的力量,而且他一调用,就会忍不住发狂,如一头失去了心智的野兽。
他根本没办法控制那股力量,所以他害怕使用那股力量。
他宁愿逃亡,也不反抗追捕他的魔鬼,所以他总是居住在很偏远的地方,如破旧的废墟、破败的墓地。在这些地方,没有普通人,只有孤魂野鬼和发青的毒蛇。就算他发生了失控,也不会伤害他们。
但是他们相遇的那次捕杀,方行还是没能控制住体内的力量……
*
密布如长针的巨松林里。
枯萎的松果滚在地上,碎若泥土的松叶铺满了泥地,鲜血味与泥土味混在了一起。
方行漆黑的双眸里闪烁着一朵诡异的彼岸花,浓郁的恶灵质如浓雾般缭绕在他身侧。他并非如野兽般匍匐在地,而是如巨松林里诡异的鬼魂。他在树干后快速挪动,那些在他脚下融化的魑魅魍魉就是此次追捕他的先遣士兵。
至于躲在幕后的魔,还没有真正地出现。
方行屏住了呼吸,就像静止在了这片巨松林里,与周遭融为了一体。只有他手中那柄静静矗立的蚩尤之枪闪着红光,他每杀一个魑魅魍魉,红光就会强上一分。
这柄枪充满了邪性,似乎与他的主人有关。持枪的人屠戮得越多,这柄枪的血腥之气就沉得越多。
遽尔,方行快速移动了起来。他移动时的动作极轻,若非他快速奔走的呼啸声,否则难以发现他会是活物。此时,他正如一头捕猎的猛兽,在寻找那个潜藏已久的猎物,而当他发现猎物的那一刻,就会以惊雷之势将猎物的颈脖给咬得撕裂。
他手中的枪在微颤,是即将出枪的兴奋。
“玩够了吗?小弟弟。”清凉的声音响起在方行身后。
这一刹,他恐惧极了。他感受到脊背爬上的寒意,野兽的本能令他发了疯似的,四处逃窜。如今,他是别人的猎物,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是它的猎物。
这场追猎,才刚刚开始。
“咯咯咯。你个小娃娃,还真是调皮啊,我都有些舍不得把你交给该隐了,找了你这么多天,也玩够了吧。快跟姐姐回去,好不好?”妩媚、尖锐的声音在巨松林中回荡,还有她那诡异的笑声。
刚才方行逃离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女人。一个算不上多么美丽的女人,可她脸上那抹冷艳的妆容与现代节节不入的奇异服装证明了她的过去。她是一个古老的魔鬼,更为诡异的是她那双漆黑的眸子,偶会有红光闪过。
“别玩捉迷藏了。快出来吧,跟姐姐一起回去好不好?”她虽然笑说,但她的声音很冷,冷得让人感受到无数刀剑与长戟从四面八方刺向你。
这根本就是死人的声音!
“既然要玩,那就好好玩哟。姐姐来啦,看你往哪里跑?可不要被我抓到哟。”
下一瞬,她出现在方行身后。
这一次,她的手放在了方行肩上。尖锐无比的红指甲有正常人手指那样长。方行瞬即窜了出去!他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可他的颈脖上还是出现了鲜红的血珠,是那个女人的指甲刮出的伤口。她只是轻轻触碰,就差点割开了他的脖子。
“鲜血啊……多么美味的味道啊,真是太香了。”女人享受地抚摸自己如天鹅般的颈脖,咯咯直笑,“就让姐姐好好陪你玩玩。小弟弟,快逃啊,等姐姐下一次抓到你,可就要你的命了。”
方行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丛林里了。
可他真的逃得掉吗?逃不掉的。如孤鹿与猎豹相斗,孤鹿心里明白一味地逃下去只会成为猎豹的晚餐,所以它在必死的搏斗里,会燃起奋力一搏的火焰,正如方行此刻回身刺出的一枪。
他是从一个漆红的点开始刺出的,当那个红点被刺破时,枪尖已经到了女人的眉心。如此凌厉的一枪,极快!啸如雷霆!
方行发出野兽的咆哮,这一吼声下,巨松林里群鸟纷飞。
“叮——”尖锐的金属刮擦声响彻在巨松林里。
他的枪被别开了,只在女人纤弱的手臂上留下一道暗红的豁口。她的伤口里没有血,只有漆黑的恶灵质在如黑烟般蒸发。
方行前方是一片空旷的墓地,他已无处可逃。而这一枪,也耗尽了他全部的力量。他野兽的状态被剥夺了,他在往长枪掉落的地方爬。
“啊!你是在找死啊!”女人怒了,她心疼地摸自己的手,被蚩尤之枪刺破的伤口并没有恢复,而是在不断扩大,“你这是什么武器!?”她狰狞了面容,走向还在爬的方行,手上游荡着浓郁的恶灵质。
她低声地念了起来,是令人作恶的咒术。
咒术下,方行痛苦地抱着腹部,七窍开始往外流血。他就要死了,死在这个不知名的女人手里。这一刻,他好恨,恨这个世界。
“啊!”
然而,这一次不是方行发出痛苦的喊叫,而是那个女人。正诧异间,女人纤细的腰肢穿出了一只手臂,随即,女人的身躯便如被击碎的魑魅魍魉般融化了。她甚至没来得及说话,就这样消融在了土地里,什么都不剩。
“耶洗别,我们再一次相见了,当初你可是折磨我折磨得很惨呢!现在该我复仇了。”
女人消失后,他身后的人也露了出来。
千钧一发之际,方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掉落的蚩尤之枪,回身,狠狠朝他刺去!
……
他刺向的人就是肯,这就是他们最初的相遇。
可肯作为一个魔,救下了魔最珍贵的宝物,却不曾占据他。他一直都没想明白。肯为什么要救自己?他是有什么目的?还是有什么计划?可当自己听见他那可笑的理由后,却会不问缘由地相信他。
他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当我看见你时,就仿佛看见了当初的自己。本来我可以选择忽视,可当我看到那个和自己好像的你,就是会不自觉地去怜惜、去帮助。就当做是给那个无助且孤独的自己的一丁点儿补偿吧。”说至此处时,街头垃圾桶边恰有两只流浪猫走过:一只是苍老的老橘猫,一只是怯弱的小黑猫。
“你看,一只流浪在外的老橘猫,自己都还吃不饱、住不好,却当它瞧见街头上另一只流浪的小黑猫时,会忍不住地把他护在身后”肯摇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我的理由是不是有些可笑?”
即便如此,方行内心深处还有许多疑问。可是听了他的回答后,他无法再开口,尤其是望见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时,他仿佛瞧见另外一个他,一个经历了无尽风霜与磨难的他,所以他也幼稚地敞开了心扉去相信他。
这是一种挺廉价、幼稚的信任,但在他们心中却坚若磐石。
*
“你听我说,你不要去找他,他什么都不知道!”肯大声劝解。
方行闭眼,身体微颤:“你为什么要阻拦我?你怎么就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我必须得去找他。”
“希望你不要冲动。关于涟青的事情,我们可以从长计议,我们一定会救下她的。”
“你叫我怎么从长计议?你叫我怎么能不冲动!”方行的语气冷若冰霜,狂暴的恶灵质从更深处渗出来。
“那你该怎么去?就凭现在的你吗?你以为你可以与莫然君和他背后的庞大势力作对吗?你以为就凭你自己就可以救下她吗?你以为就你一个人就能找到你的父母吗?你做不到!”肯质问方行,同样愤怒。
方行瞪大双眼,与肯那双眸子对视。
他拳头紧握,狠狠地推开肯:“我知道,可是我不得不去做。是兄弟就来帮我,要是不愿意帮我,也请你不要阻止我,免得伤了我们之间的情分。”
“我是你兄弟,所以才要阻止你!”肯一把揪住方行的衣领,“你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想这样去见莫然君?我怎么会让你见他!你这样无异于将自己再次送入罪狱。你难道忘记了罪狱经历的一切吗?那里有无尽的黑暗与刑罚,他们会折磨你啊!”
“放开我。”方行挣扎着推开他,“但是不去试,又怎么会知道结果是怎么样的?万一这只是莫然君的计谋?万一涟青就躲在莫家呢?万一他们是骗我的呢?我现在是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如果我不去,那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方行怒吼,不顾以往情谊,“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样,什么都做不了!”
“你要是再拦我的话,我……”方行的话语声戛然而止。
肯的拳头突然砸向方行的脸。方行吃力跌倒,可他并没有示弱,在倒下的同时拉住肯的衣服。顿时,两人像野兽一样,用最原始的方式撕打在一起!他们每次挥拳都铆足了力,实打实地击中了对方。很快,他们的拳头磨破了皮,流了血;他们变得鼻青脸肿,合不上的嘴角流出了涎;他们的肢体变得肿胀,肌肉在拳头下蜷缩成了一团。
喘息声和打斗声混杂在一起,直到双方都无力再挥拳,跌倒在一旁喘息。
方行吐出一口血,想要再站起来,可他又颤颤巍巍地跌下;肯则想爬到方行身上用重量将他压制,却被方行挣脱了。
最终,两人纷纷脱力,倒在两侧。
天空那侧,晨曦的光将浓浓的白雾慢慢驱散,阴冷、昏暗的墓地也会变得明亮、温暖。
“为什么不用煞?”肯虚弱地问。
“不想用。”
“为什么不想用?”肯又问。
“你怎么那么多屁事!”
他们瘫在松软的泥土里,落叶、枯枝、晨露纷纷落在身边。二人又沉默许久,直到肯勉强支撑着立在墓碑旁。
“冷静些没有,现在能听我好好讲了吗?”
方行没回话,沉默着眺望天空中的白云。
肯长长地叹口气,神情疲惫不堪。他忽然有些奇怪,说起了莫须有的话:“你说,这人死了之后就会化作一堆泥土。那人活着这一世,做了那么多事,自己的后辈却不记得他。有时,就连一座漂亮的坟头都没有,就算有座坟头,也只是墨炭在破木头桩上写了个冷冰冰的名字,那他做这些事,又有什么意义?”他悲伤地笑了起来,面容苍凉,“就看这个人,他墓碑上的名字都被时间抹去了。他来过,他做过什么,又有谁知道?”
浅浅阳光下,长满青苔的墓碑上字迹模糊。
“哈哈哈。”肯嗤笑,“救那么多人有什么用?到头来,你又会被他们背叛,而你却要舍弃自己的命去救那些背叛过你的人。如果让你来选,你会救他们吗?”
肯质问方行。
方行平静地注视天空的白云,淡声:“你怎么净说些胡话,怎么会有这种事?”
“胡话?如果是你面对这样的选择,你又会怎么去选呢?”肯苦涩地笑了起来。
恍惚间,他宽阔的肩膀松垮了下来,像是肩上背负了千万人的重量,压得他很累,就快累得喘不过气来。
“我想救的只有涟青,还有爸妈。其他人怎么样关我什么事?”
“你要是真能做到只在乎那么几个人,你就不会落得这个下场。方行,多自私一点吧,多为自己想一点,不要等到最后仅有的一切都没了,才开始后悔,可等到那时候,再后悔又来不及了……”肯的神情越发悲凉,他终是无力地叹息,“你如果回答我几个问题,答应我几个条件,我就告诉你涟青在哪里。”
方行的神情立刻严肃了起来,疲倦的眼神里有思绪:等价交换,他知道——你回答问题,我给你糖果。
“我会救。”方行没犹豫。
“为什么?你明明知道什么都不得到,却还要牺牲掉你的一切,更何况他们全都背叛了你!你这样又能得到什么?难道是永世的骂名、一生的堕落吗?你是个傻逼吗?”
“我他妈才不是傻逼!我就是这样而已。”方行摇头,平息了心里的烦躁与怒意,静静地思考肯的问题。
“呵呵,你赢了。”肯摇头,“你知道你这样的善良会害很多人,甚至包括你自己吗?”
方行闭上眼,感受到身后的墓和风,还有沉在泥土里的死人味:“我知道,我只是个看不得别人受苦、受难、想帮助他们的人而已。”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肩济天下的道理你不懂吗?”
“我懂。就像你也明白,有些人明明还活着,可他却死了,可有些人明明已经死了,却还活在这世上。我明白,死于信仰之下,虽然可悲,可若是为信仰去死,那他又有何畏呢?”方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些话,可这些字眼就像在述说他这一生。
肯摩挲墓碑,眼底流淌着悲伤。他陷入了沉默。
“涟青,还活着。”他还是说了出来。
方行身体猛地一颤:“在哪里?!”
“她在黄泉里最深的地方:黄泉和地狱的空隙。”
“怎么去?”
“你去救她还不如莽撞着去莫然君那里。囚禁涟青的地方是所有从黄泉和地狱逃出来的魔鬼的聚居地,那里有无尽的恶与魔鬼,尸骨都堆积成了山。”
“黄泉和地狱不是同一个地方吗?”方行疑惑。
“黄泉和地狱只是因为地域的划分而不同名。它们被称作一个地方也没错,正如人间的大陆与海洋,也如文化的差异,只不过是形式的不同。其实,它们都是一个囚笼,只是这样的囚笼分成不同的夹层,而这些夹层存在空隙,并和人间相衔接,魔鬼可以自如出入。”
“我要怎么去?”方行急迫追问。
“有两种方式。第一种,是你去死,你的灵魂将会被那里吸引,自动飞往那里;第二种,你去每个夹层的入口,那里有你要去的彼岸,舍弃你的身体喝下孟婆汤或答应孟婆的条件才能进去,而且你的肉身只能在里面游荡一天,否认就会被狂暴的能量撕碎。当然,如果你能在一天之内找到夹缝的话,你就可以安然无恙。”肯有了些力气,勉强站起身子,“那个入口,在乌江的尽头。午夜十二点的时候,你会在入口处听见一个穿着红衣的女人哼着曲子。你跟着曲子的方向划船,就能找到最近的入口。”
“你为什么知道哪里?”
肯淡笑,眼神里的悲伤终于藏不住,顺着嘴里吐出的气一起宣泄出来:“因为我去过呀!那里真不是什么好地方,不过有我熟悉的人一直在等我。所以我去过,也就值得了。你去往那里后,可能会发现你需要完成契约最后的内容。到那时,魔神会重新降世,你与她都会死在那里。”肯注视着他,进行最后的劝解,“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去,舍弃了青涟,可能会救下这个世界。”
“我知道……”
如果他有唯一的自私的话,或许就是为这个妹妹吧。
“那你还要去吗?”
方行语气坚定:“我要去。”
“原来是这样吗?”肯苦笑摇头,“我还是失败了呀。真是无用啊!那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情吗?如果你成功救出了涟青,就再也不要插足魔与神的世界了。”
肯指尖的鲜血浮在空中,上面刻着一条条规则。方行明白,那是魔鬼的契约,他一旦签下,就必须要履行,否则魔鬼会以此来夺取他的灵魂。方行也咬破了手指,血滴在上面,被肯收去了血源印记。
肯已经疲倦地不想再说话,只是背对着方行离开,步履蹒跚。
方行勉强站起来,撑着身子喊他:“肯,为什么问我那些奇怪的问题?”
突然间,肯摇曳如叶的身躯直挺挺地定在了那里,可他没有回头,只是立在那里,任凭风拂起额前的须发,雾在衣角凝了霜,然后,他又继续往前摇摇晃晃地走,就像是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可他的步伐却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