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厂区机关的招考现场人头攒动，五月的阳光透过老旧的玻璃窗，在磨石子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宋婉婷捏着准考证的手指微微发颤，黑色老式打字机的金属键钮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这是1985年梅城少有的炎热五月，她后背的的确良衬衫已经湿透，黏在肩胛骨上，勾勒出清晰的肩带痕迹。
"下一位，宋婉婷同志。"考官的声音像一盆冷水浇在头顶。
宋婉婷深吸一口气，樟脑丸和油墨的气味涌入鼻腔。她走向考官桌前，余光瞥见角落里有道熟悉的身影——孙莉穿着鹅黄色连衣裙，正和剧院的一个女演员交头接耳，涂着淡粉色指甲油的手指不时掩着嘴轻笑。
宋婉婷的指尖轻轻抚过打字机冰凉的金属面板。这台"双鸽"牌打字机她再熟悉不过，前世离婚后她一边在医务室帮忙，一边靠帮人打字维生，闭着眼都能找到每个铅字的位置。
键盘上"民"字键有些松动——这会导致打字时容易错位。她不动声色地调整了坐姿，将左手小拇指悬在那个键上方。
"请打这段话，十分钟内完成。"考官推来一张《光明日报》的社论。
宋婉婷活动了下手指，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她开始敲击键盘，哒哒哒的声音在安静的考场里格外清脆。打到第三行时，一滴汗水顺着她的太阳穴滑下，悬在下巴上摇摇欲坠，但她没有擦拭。
打到第七分钟时，身后突然传来夸张的惊呼。
"哎呀！我的钢笔漏水了！"
孙莉的声音像一把尖刀刺入耳膜。宋婉婷感觉有冰凉的液体溅到自己后颈，顺着脊背滑入衣领。她纹丝不动，继续敲击键盘，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与这台打字机。
"这位同志！请保持安静！"考官厉声呵斥。
宋婉婷用余光看到孙莉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手中钢笔滴落的蓝黑色墨水在她米色小皮鞋旁汇成一个小水洼。孙莉脸上闪过一丝恼怒，显然没料到宋婉婷会不为所动。
第九分四十秒，宋婉婷完成了全部内容。她将打印好的纸张双手递给考官，这才掏出兜里的手帕擦了擦后颈——手帕上立刻晕开一片蓝色。
"错误率零，速度达标。"
考官惊讶地检查着纸张，老花镜后的眼睛微微睁大，"宋同志以前练过打字？"
"在夜校学的。"宋婉婷微笑，看见孙莉正死死盯着这边，嘴唇抿成一条细线。
走出考场时，孙莉突然拦在她面前，脸上已经换上甜美的笑容："恭喜啊，婉婷姐。"她右手还攥着那支漏水的钢笔，左手故作亲昵地搭上宋婉婷的肩膀，"不过机关工作很辛苦的，建国哥知道你来考试吗？"
宋婉婷闻到她身上浓郁的茉莉香水味，混合着墨水的刺鼻气息。她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孙莉的手，从另一个兜里掏出手帕——正是赵建国去年送她的那条，上面绣着并蒂莲。她慢条斯理地擦拭后颈的墨水："他知道啊，还说很支持我呢。"这是赤裸裸的谎言，但看见孙莉瞬间扭曲的表情，值得。
孙莉的指甲陷入掌心，脸上却挤出一个更灿烂的笑容："是吗？可他昨天还跟我说..."她突然住口，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说什么？"宋婉婷向前一步，两人近得能数清对方的睫毛。她比孙莉高出半个头，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孙莉领口处若隐若现的红痕——像是新鲜的吻痕。
孙莉慌乱地后退，撞到了身后的宣传栏。玻璃橱窗里，一张集体照哗啦作响。她强作镇定地整理头发："说...说你身体不好，不适合太劳累的工作。"
宋婉婷轻笑一声，从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正好，帮我带个东西给建国。"她故意让一张照片从信封里滑出半截——是她在夜校报名表上贴的二寸照，照片上的她穿着赵建国最喜欢的淡紫色衬衫。
孙莉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张照片，胸口剧烈起伏。宋婉婷知道她认出了那件衬衫——去年生日时，宋婉婷就穿着这件衬衫，那天赵建国的眼神就没有离开过宋婉婷，孙莉嫉妒的眼神让宋婉婷至今记忆犹新。
"你自己给他吧。"孙莉的声音突然尖利起来，转身时马尾辫狠狠甩过宋婉婷的脸颊，带着茉莉香气的发丝像鞭子一样抽在皮肤上，火辣辣的疼。
宋婉婷站在原地，看着孙莉踩着高跟鞋踉跄离去的背影，轻轻将照片塞回信封。这场交锋才刚刚开始。
三天后录取通知送到家时，赵建国正在擦他的新皮鞋。听见宋婉婷被录用为机关打字员的消息，他手中的绒布掉在了地上，在水泥地面投下一小片阴影。
"平时在机关打字，周末去剧院排练，"他声音陡然提高，惊飞了窗外槐树上的麻雀，"谁照顾家里？"
宋婉婷坐在缝纫机前，正将一条旧裤子改成时兴的喇叭裤。针尖在靛蓝色布料上划出笔直的线，哒哒的声响像是某种倒计时。"早饭我提前做好，午饭你去食堂，晚饭我回来做。"她头也不抬，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李梅说机关有托儿所，以后有孩子也方便。"
"孩子"这个词让赵建国表情松动了一瞬。他弯腰捡起绒布，指节发白："我是怕你太辛苦。"语气缓和得像融化的黄油，但眼神依旧冰冷。
宋婉婷在心里冷笑。上辈子她就是被这种假关心哄得团团转。缝纫机哒哒作响，她余光瞥见赵建国偷偷把一张纸条塞进了工作服口袋——浅粉色的纸张，边角还印着小小的茉莉花，正是孙莉常用的那种信笺。
机关的工作比想象中繁忙。宋婉婷不仅要打字，还要帮忙整理档案、抄写文件。第六天上班时，她在仓库发现了一台蒙尘的英文打字机，金属键帽上积了厚厚一层灰。
"那是进口货，没人会用。"宣传科陈主任叹气，皱纹里藏着岁月的痕迹，"外事演出要打英文节目单，只能手写，每次都被外宾笑话。"
宋婉婷抚摸着冰凉的金属键帽，感受着上面细微的划痕："我能试试吗？"
当她把打好的英文节目单交给陈教导员时，这位严肃的老主任罕见地露出了笑容，露出两颗镶金的门牙："小宋啊，你还有这本事？"他抖了抖纸张，墨香在空气中弥漫。
"高中时学过一点。"宋婉婷谦虚地说。实际上，前世离婚后她还曾在涉外宾馆工作过两年。如今，这个技能让她很快获得了一个新任务——协助筹备厂区外事接待活动。
权力是个微妙的东西。成为外事活动筹备组成员后，宋婉婷发现周围人对她的态度明显不同了。连食堂打菜的阿姨都会多舀一勺肉给她，还特意挑肥瘦相间的部分。赵建国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种变化，有天晚上竟然主动给她打了洗脚水。
"听说你要见外宾？"他蹲在洗脚盆前，手试探性地碰了碰她的小腿。水珠顺着她白皙的皮肤滑落，消失在泛着涟漪的水面。
宋婉婷忍住抽回腿的冲动："只是帮忙准备材料。"水面映出赵建国闪烁的眼神——他在算计什么？
果然，第二天孙莉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说要请她吃午饭。国营饭店里人声鼎沸，孙莉点了一份红烧肉，不停往宋婉婷碗里夹，肥腻的肉块在米饭上堆成小山。
"婉婷姐，听说你在学英文？"孙莉眨着天真的大眼睛，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建国哥说你学得可辛苦了，晚上说梦话都在背单词。"她夹起一块肥肉，筷子在宋婉婷碗上方悬停。
宋婉婷盯着那块颤巍巍的肥肉，突然夹起一块更大的放进孙莉碗里："他连我说梦话都告诉你？"她故意让语气带着醋意，手指微微发抖。
孙莉脸色微变，急忙解释："是、是有次我去你家，正好听见的..."她的筷子在碗里搅动，米饭被戳出几个小坑。
饭吃到一半，宋婉婷突然按住太阳穴，手中的筷子当啷掉在盘子上："头好晕..."她身子摇晃，像是随时会从椅子上滑下去。
"是不是太累了？"孙莉立刻扶住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塑料瓶身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白光，"我带了提神药，医务室开的。"
宋婉婷看着那个没有标签的白色药瓶，前世记忆如潮水涌来——就是这种药，让她开始精神恍惚，最终被诊断为"精神分裂"。她假装伸手接药，突然"不小心"打翻水杯。
"哎呀！"玻璃杯砸在地上粉碎，引来周围人目光。宋婉婷提高声音："莉莉，你怎么给我吃没有标签的药？万一过敏怎么办？"
邻桌几个食客转头看过来，一个戴红袖章的老太太皱起眉头。孙莉慌忙把药瓶塞回包里，动作太急导致包里的东西撒了一地——口红、手帕、小镜子，还有一把钥匙，钥匙圈上挂着一个小小的玩偶。
宋婉婷弯腰帮她捡东西，指尖触到那把钥匙时浑身一震——那是她家的备用钥匙，去年"丢失"的那把。她假装没认出，将钥匙还给孙莉时故意在掌心多停留了一秒，感受到对方瞬间僵硬的反应。
"是、是维生素..."孙莉的声音细如蚊蚋，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哎呀，你看我，刚刚晕了一下，说话也没头没脑了，没吓到你吧？”宋婉婷看着孙莉的窘迫样，故意安慰起她，毕竟，现在还没有到撕破脸的时候。
吃完饭回办公室的路上，宋婉婷在供销社买了把锁，一个小镜子和一团线。她把镜子藏在办公桌抽屉里，调整角度可以照见门口。又扯下一根线，看似随意的摆在打字机旁，实际线口精准地对着字母A的左下角。
第二天午休回来，宋婉婷敏锐的意识到有人动过她的抽屉——那根线的摆放换了位置，她再细细检查，发现英文打字机上多了一道细微的划痕，像是戒指刮蹭的痕迹。
陷阱很快显现。周五的外事活动准备会上，宋婉婷负责的英文节目单上出现了严重错误——国歌名拼写错误。陈教导员脸色铁青，手指敲打着错误的单词，发出咚咚的闷响。
"这要闹国际笑话的！"他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
宋婉婷要求查看原件。核对后发现，有人在她存档的文件上做了手脚，用极细的笔修改了字母"e"为"a"。她不动声色地取出抽屉里的备用文件——自从发现抽屉被翻动后，她就把重要文件都锁在了更衣柜里。
"这不是我打的版本。"她平静地指出被篡改的痕迹，指尖点在那个字母上，"有人动过我的文件。"
会议室鸦雀无声。陈教导员戴上老花镜仔细比对，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他的手指在纸上摩挲，突然停在一处："看这里，有橡皮擦过的痕迹。"
“这是谁干的？一定要查出来！咱们单位竟然出现栽赃陷害的丑事！”办公室内一片哗然。
宋婉婷清楚这查不出结果，但她就是要把动静闹大点，大到足够让动手脚的人收敛一阵。
散会后，她在女厕所隔间里无声地笑了——镜子里那个双眼发亮的女人，哪还有半点前世懦弱的影子？
当天晚上，赵建国工作时搬运钢材，不慎扭伤了脚。宋婉婷赶到医院时，孙莉已经坐在病床边削苹果了。苹果皮连成长长的一条，垂在赵建国大腿上，像条红色小蛇。
"嫂子来啦。"孙莉甜甜地笑，刀尖在苹果上转出完美的弧度，"建国哥刚才还念叨你呢。"她故意将削好的苹果递给赵建国，指尖在他掌心轻轻划过。
宋婉婷把包放在床头柜上，正好压住那条苹果皮："医生怎么说？"她伸手抚上赵建国的额头，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次。
"软组织挫伤，住院观察三天。"赵建国眼神飘忽，不敢直视她。病床下的垃圾桶里，有个揉皱的粉色纸团，隐约可见"想念你的吻"几个字。
护士来量体温时，宋婉婷"无意"中提起："莉莉真贴心，随身带着药。昨天还请我吃饭，给我吃一种没标签的药丸呢。"
护士长立刻皱起眉头，额间的皱纹能夹死苍蝇："什么药能乱吃？孙同志，你是医务室的，应该懂规定啊。"她的声音洪亮，引得隔壁床的病人都转头看过来。
孙莉手里的水果刀当啷掉在地上，在水泥地面砸出一个小白点。宋婉婷弯腰去捡，趁机瞄了眼病床下——赵建国的拖鞋上沾着几片茉莉花瓣，而医院花园里，根本没有茉莉花。
住院第二天，宋婉婷故意把日记本留在病房。本子里夹着一根头发丝，记载着"发现赵建国与孙莉可疑往来"等内容。等她从食堂回来，头发丝不见了，日记本的位置也变了，翻开的页面上有几个明显的指纹印。
傍晚查房时，护士长突然宣布："探视时间调整，非直系亲属不得进入病房。"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正在给赵建国擦脸的孙莉，"有些同志行为太不检点。"她的目光落在孙莉过于短窄的裙摆上。
宋婉婷在走廊尽头看见孙莉红着眼睛跑出医院，白色护士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回到病房，赵建国正恼怒地翻着报纸，纸张在他手中哗啦作响。
"莉莉怎么不能来了？"他质问，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宋婉婷拿起床头的水果刀开始削苹果，刀光在指尖闪烁："医院规定，我有什么办法？"苹果皮断在了半途，她盯着那个残缺的弧度，轻声说："有些事情，断了就是断了。"
夜深了，病房里的月光像一滩水银，在地面上流淌。宋婉婷在陪护床上假寐，听见赵建国窸窸窣窣地摸出什么东西——是那粉色信纸。她微微睁开眼，看见他痴迷地嗅着信纸上的香气，嘴唇蠕动着默念上面的字句。
恶心感涌上喉头。宋婉婷翻了个身，摸到藏在枕头下的笔记本，在黑暗中记下：
13. 茉莉花瓣（孙莉来过医院花园）
14. 偷看日记行为确认
15. 外事文件被篡改
16. 家中钥匙在孙莉处
走廊传来脚步声，是夜班护士来查房。宋婉婷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英文打字机上那道划痕——形状与孙莉左手无名指上的银戒指完全吻合。那枚戒指，是去年她过生日时赵建国送的，内侧还刻着日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