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斯墓地的清晨和那晚一样:冰冷的雾将四处笼罩,看不清。
方行正处于迷雾中心,不知去往哪里。但他踏出的每一步都是一个选择,他也不知道踏上的路会去往何方。他陷入了踌躇,可他却感受到背后有什么在推他,他好害怕,不知如何走下去,不管是未来还是现在。
他的双腿都僵住了,脚下是泥地里淤积的雨水,水里倒映着他的模样,那是一副害怕、犹豫的神情。缄默良久,他长舒气,轻轻地踏了出去。
方行将背上的不知名武器取下,打开包裹的破布,有一柄通体漆黑的长枪沉沉地躺在他的手里,无色泽、无花纹,像一根烧火棍。这是那柄枪、蚩尤。
如果他记得不错的话,秋康是这样跟他说的:“这柄枪是不曾记载在兵器谱里的武器,因为它的历史太久远,所以无法追溯。这也是神的创造物,是可以和轩辕剑并肩的武器,它由蚩尤握在手里,创建了九黎部落,从那之后这柄枪就被称为蚩尤之枪。”当他说完这句话时,便恢复一身白衣,眉心的火焰仿佛在燃烧。
与此同时,他的身边出现了一柄剑,一柄一半透着寒意,一半散出炙热的冰火之剑。
“这是我的剑,轩辕,也是神的缔造物。”他褪去白衣状态,披肩长发缩回普通长度。
*
秋康凝视躺在床上醒来的方行,用刚才那句话作为他们的开场白。
罪狱的一切在秋康幻境到来的那一刹就结束了。方行被带离了罪狱,安置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方行昏沉地摇头,望向坐在一旁的秋康,迷茫的神情忽然变得狰狞起来:“涟青呢?涟青呢!”他大喊,却没人给他回应。他焦急地四处探,却不见她。
他急躁地想站起来,却又蹒跚倒地。他想站起来,却怎么样都使不出力气,直到秋康说出下一句话:“我没来得及救下她,抱歉,方行。”他缓步走到方行身前,将他扶起。
“不会的,不会的……你在骗我?你一定是在骗我!”方行瞪大双眼,愤怒地想看清什么。
秋康轻轻地拍他的肩:“这是事实,请接受。”
“不会的,你一定是骗我……”
方行的挣扎逐渐平静下来,却悲伤得蜷缩成一团,泪及涕沾湿了衣裳。他知道结果,可他就是没办法接受。敢问这世间,谁能接受自己的亲妹妹为了救自己死在自己眼前呢?
他虚弱地拉住秋康的衣角:“为什么?为什么不救她。为什么要救我呢?为什么!为什么!”他忍不住往外涌的泪,声音喑哑。
秋康没回答,安静地坐在刚开始的地方。他没开启那种奇怪的状态,现在的他就是个头发微卷,面色暗黄,鼻翼高挺的普通人。
他抬眸望向窗外的树荫,有风在吹:“这里很安静,想哭就哭吧,我等会儿再来找你。”秋康离开了。
陌生的房屋陷入死寂。
风穿过窗棂的缝隙拨入死气不动的屋内,掀起一丁点声音。叆叇的光色在屋内泥地上拉出倒影,见他瘫在床上,像一具行尸。
“我要去救涟青……”他低声喃喃,“对,我得去救涟青!她还活着,是秋康骗我的!”他身体颤抖,可任他如何用力,都无法站起。
他被囚禁太久,肌肉已经萎缩,无法正常使用。
“我要去救涟青。你快动呀!你这个垃圾!你真是个废物!快动起来啊!废物!废物!废物!”方行一次又一次地失败,这令他痛苦嘶吼,让他对自己破口大骂。
直到光色映出的倒影牵至另外一侧,他的狰狞才逐渐平息,只剩无力。
“用力呀……”方行哭了,像个软弱的孩子,“你看你这个样子,还要怎么去救她呀?”
“还要怎么去救她呀……”
“涟青,你为什么那么傻?”
“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
此刻,坐在屋外的秋康正准备喝放在冰桶里的重庆啤酒。
他拉开易拉罐盖,听着屋里的痛哭声,就像他还在抚仙湖上。那时他也这样,戒不掉冬天喝冰镇啤酒的习惯,还是那个爱哭鼻子的废物。然而继承神之位后,伤感对于他而言,已经不再带来任何情绪。
“其实我也害怕……可是即便再绝望,人生也应该要充满着期望,不是吗?”他低声,笑着说。
他在等方行恢复平静。可同样,留给他自己的时间也不多了,他希望这样的等待不会太久。毕竟他答应了那个人的要求,可是这样的要求真的对吗?他不知道。
*
审判之地。
莫然君正在与其他十一位对峙,现场一片混乱。议论的内容是此次袭击事件。
“别吵了!”莫然君微怒。
十一位的争吵稍稍平息。
“第三位,先告诉我组织的伤亡人数和损失程度、捕回率。”莫然君蹙眉,神情凝重。
“此次受伤人员一百七十二人,其中战斗人员一百五十六,非战斗人员一十六,未出现死亡,损伤程度……”第三位的语气变得犹豫,“罪狱损伤程度高达百分之七十六,几乎无完整设施保留,其它设施损伤百分之十七。”
空气里弥漫着凝重,没有人敢说话。这是掌空者成立以来,遭受到的最大重创。他们的损失是巨大的,没人能够独自承担。
莫然君打破了寂静:“这件事情的所有责任都由我来承担!”
众人脸上都露出一丝惊疑。
“你怎么承担?你凭什么承担!这是你能承担得了的吗?”第四位皱眉,声音中满是质疑。
“如果一家之长都不能承担,难道你就能承担?”莫然君研判第四位,俊朗的脸庞上沉着阴霾:“我会暂时辞去第一位的职位,并将决断权交还给十二位审判仪式。”
此话一出,现场,落针可闻。
第四位的表情逐渐变得奇怪,凝重中带着点惊喜,作为监督的第二位也是如此。
“此次虽然未出现死亡,但是出现了大量受伤人员。他们所需要的大量医疗资源将由我个人财产赔付,至于罪狱关押的妖、魔,我会在此次会议结束后,专门建立黄泉讨伐队。期间,我会作为讨伐队队长亲自带队,进行全面追捕。”莫然君语气沉重,透出些颓败,“直至所有逃走的妖魔都被捕回。”
如此一来,十一位心中的郁结消散了许多。
虽然此次受袭损失严重,可终归没有人员死亡,更可况他们谁也不愿承担责任,一直维持争吵也不会有任何结论。既然莫然君主动表明他愿意承担责任,他们又何乐而不为呢?
当一个人能推脱掉全部责任时,其他人的责任瑕疵他们都会选择视而不见。那么为什么莫然君第一时间没出现在罪狱?还有他说出令众人动摇的话的原因?他们也不会做深究。
可即便如此,还有最重要的两件事没有解决:其一,他们中的内奸是谁?其二,方行已经被秋康救走,那他在哪里?接下来该怎么办?
“方行已经被秋康救走了,接下来该怎么办?”第六位提出疑问。
第四位紧皱眉头,虚幻的手肘放在圆桌上,交叉合十:“秋康不只是继承人吧?昨晚你们都感受到了。他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世界,那是‘神’才能触及的领域。根据W.M.O.D成员的叙述,他最强的状态也不过是到达了龙族血脉苏醒第二天启,可那天他展现的力量已经远远超过了该隐。他为什么会这么强?还有,他为什么要救方行?他们俩之前认识吗?这之中是否有我们所不知的秘密。”
“这些事情从未听W.MD.O成员提起过,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现在看来,秋康还有很多事情是我们不知道的。”第七位发言。
“他有没有可能已经完成了三次天启,并超越了拾荒者秋三子的力量?”第三位提出疑虑。
“不太可能。如果他完成了三次天启,应该会根据血脉钥匙里的印记得知他的使命,并极快地和我们联系,而不是消失踪迹。”第七位反驳,“但也有可能,他知道了使命,却像方行一样逃避。”
“那有没有可能是秋康也惧怕魔神的力量?”第八位忽然出声,“魔神的力量是不可匹敌的。那是从天堂降下的鸿伟之力,除开天上那位与他最亲近的兄长之外,怕是没什么人能与他为敌,即便是其它几位同在位上的大天使。”
“不对。如果他害怕的话,他为什么还要露面救方行呢?我能感觉到他的力量可能和传说中的存在相比肩。”
所有的推测都无法解释方行的行为和牧原第一中学发生的事。然而这样无依据的猜测只会让谜团越陷越深,直到找不到缠绕的线头、线尾。
“只有把洛水筠和陈英豪再找来了。他们毕竟是W.M.D.O的负责人,更是秋康最亲近的人,或许他们会知道些什么。”第二位提出解决方案。
莫然君眉目紧锁,面目更显阴沉:“这件事就由之前负责W,M.D.O的第三位来跟踪,看能不能问出些什么。至于方行的踪迹,就由第八位负责。如果有地方出现了异常的超自然异象,立马上报!”他开始分配任务,“方行是魔神之躯,决不能被恶魔带走,也不能让妖物将他带走,不然他会成为炼狱、地狱、天堂间的筹码。截至目前为止,掌管炼狱的洛基的中立态度是否有所改变还有待商榷,等我们派遣的人员从炼狱归来后再做定夺。”
“那一千年完了,撒旦必从监牢里被释放,出来要迷惑地上四方的列国,就是歌革和玛各,叫他们聚集争战。他们的人数多如海沙。现在属于我们的战争已经打响,你们都准备好了吗?!”
“视死如归!”
“好!我会亲自负责方行的抓捕计划。”莫然君语气冷冽,不容犹豫,“第四位,你负责战后的重建及资源补给;第五位负责方涟青的追寻,并对外宣布死亡的消息。剩余的几位,甚至是所有人,都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等着我们去做!”他望向众人,目光若闪过寒光的剑锋,“查出我们之中那个和魔族勾结的人!”他的声音很淡,却冷得让人打颤。
“我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个人和提供血脉钥匙的人是同一个人!若是证据确凿,当场处决,毋需审判!”莫然君话中的杀意爆发,他冷峻地注视每个人的眼睛。这一刻,他眼睛里的火是愤怒燃烧的焰,没人敢直迎他的目光。
“记住,无论是谁!这其中也包括我!”
十二位都知道这个人就在他们之中,至于是谁,只有时间才能够证明。
“都同意吗?”
“1。”十一位得出了相同的答案。
“散。”
莫然君的光影最先消失,随之,他坐在教堂长椅上的躯体恢复意识。
他含眸凝视被绑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发出沉沉叹息:“知道她死去的消息,你一定会很难受吧,方行。如果你知道涟青还活着的话,你一定会拼了命去救她,就像我知道小孜还有可能醒来,就一定会为他付出一切,哪怕背负所有罪名,走上一条不归路!所以我也不能让你去找她,就算她还活着。”
“这个秘密,就随着时间埋葬吧。”
“你会懂的吧,方行。你要怪就怪我吧,当然,你还是要怪你的弱小,你要是再强大一些,再多紧握一些权,就不会连自己的妹妹都保不住……”莫然君嗤嗤地笑,声音回荡在大殿里,无人听闻。
*
秋康抬眸见着天边一隅的月勾从山峦上升了起来。他留给他足够的时间了。
他推开门,徐徐地说:“哭好了吗?我没剩多少时间陪你了,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做。”
方行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纹丝不动,蜷缩成一团烂泥。
“这里很安静,没有人。你想住就住下来,房主甚至都还不知道我住进来了。当然,如果你被发现了,自己记得跑,别被抓住。万一警察让你交房租,也千万别把我供出来,惹得我一身腥。我都离开了这片世界,还落得一片烂名声。”秋康自感说的冷笑话还不错,“那柄枪,你要好好保存。它可以净化超自然的力量,甚至是路西法的恶灵质。第一次见你时,你刚打开封印。那时候,该隐将他一部分本源给了你,那是他身体里最邪恶的力量,也是源于路西法的意识。我担心你被那股力量支配,所以将那股力量连带着你体内的血脉给封印了。”
“我曾以为你会选择去过普通的生活,可是你还是踏入了这个你不该知道的世界。”秋康的眼眸流露出悲伤,这对他来说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曾经也流浪过的大猫看见被人抛在街头的小猫时,总会不自主地去帮他。
“我没有选择,只能这样。”方行声音喑哑。
“从没有什么没有选择,也从没有什么绝对绝望。”秋康的金红十字瞳忽然显露,流露出孤独。
“为什么不救涟青?”
秋康摇了摇头:“我没办法救她,至于原因,我无可奉告。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也是为了允诺那个人的要求。”
“什么事?哪个人?”方行追问。
秋康凝目:“你现在还不能知道,等时机成熟,我会告诉你的。”
“那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回去?你难道不知道全世界都在找你吗?当初在第一中学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会失去记忆?”方行一口气将疑问全都抛给他,想从他那里寻得蛛丝马迹。
“我知道。可我没办法回去,有些路一旦选了,就再也回不了头了。所以你每做一个选择,都不要回头看,因为没什么值得回头看的。”秋康的话中有苦涩。他也想回去,看一看那根扎在长发里的金凤簪,“在牧原第一中学发生的事情也没办法告诉你。”
“那你能告诉我什么?”
秋康淡笑:“我什么都没办法告诉你。”他就是这样的人,始终坚信着希望和保持微笑,却一直在绝望的地狱中漂泊。所以他的领域是一片漆黑,那是他所经历过的绝望,至于领域里泛着光的水晶王座与轩辕剑,则是他为数不多的希望。
是唯一的光芒。
“时间到了,我该走了。”秋康离开了,留下无数的谜团。
忽然,窗外有风吹了进来,将窗棂吹开,撞得当当直响。夕阳的余晖也趁机照了进来,这束光本该是暖的,可落在方行身上怎么都暖不起来。这时,恰逢几片枯黄的叶在天空中盘旋,飘飘荡荡的,不知落往何方。窗外的呼啸声则像人的嘶吼声,好似有人在喊他,方行慢慢地侧过身找寻,可他只望见空荡荡的房间和天边逐渐变冷的日落,还有一轮挂在天边一隅的孤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