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薄雾如纱,笼罩着营帐。
刘义符从榻上缓缓起身,尽管他平日里有锻炼的习惯,但军队的操练与个人训练截然不同。
一旦开始列阵,队伍便不会停下,偷懒者会立即被后排的士兵撞上,掉队的士兵会受到鞭打和责骂,这是军中铁律。
但因为刘义符的的身份,这条铁律被打破了,哪怕犯错的是刘义符,领队的在纠正错误时仍是小心翼翼的,不敢大声呵斥,这让一些士兵暗自发笑,但大多数人对此早已见怪不怪,桀骜不驯不畏权势之人终归是极少数。
军中的早餐也很普通,就是一碗粘稠的汤饼,汤饼味道清淡,浓稠的汤汁中甚至夹杂着黑色斑点,刘义符知道这些是污垢,但身边的士兵们并不在意,依然大口喝着热汤,看着他们那副模样,刘义符也咬着牙大口喝下。
早训之后刘义符还要随一批驻军出城,前往田野劳作。
屯田制自东汉末年延续至今,除了中军宿舍卫外,驻军和边郡在无战事时都需下田劳作。
屯田制实施前,驻军守备力量薄弱,原因在于士兵们每日拿着饷银却不务正业,相当于是地方收百姓税收无偿供养他们。
实行屯田后,吃空饷现象得以抑制,每年收成相差不大,士卒亲自耕作,秋收粮食若减少,军队会彻查原因。
“世子住得可还习惯?”几天之后谢晦找到刘义符开口问道。
刘义符身旁没了下人服侍,衣裳凌乱,头发散乱,与谢晦的状态截然不同。
刘义符平时很少起这么早,在府里通常要到辰时才起身,现在早了一个时辰,感觉如鲠在喉般难受。
“会习惯的。”刘义符喝下一大口面汤回应道。
“世子其实不必如此。”谢晦看到他这副模样,神情严肃说道。
刘义符心里苦笑,他也不想这样,他要不是一个喜欢享受的人,怎么会为了擦屁股舒服急不可耐地搞出厕纸来,但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这是眼下他赢的军心最有效的办法,刘裕亲自给他机会,他把握那就只能等几年后被废杀了。
“谢主簿随父征战时,是否讲究这些?” 刘义符调整好心态后开口问道。
“是的。”
谢晦的回答直接让刘义符沉默了,他是没想到谢晦会理直气壮地做出这样的回答,项雷好一会儿他才想好接下去要这么说:
“谢主簿生于富贵之家,自幼衣食无忧,长大后因为父亲在征战中从未失败,总是追逐敌军、夺取敌国粮食为己用,谢主簿不知窘迫为何物,所以才会觉得我这是白费力气,可若是有一天遇到困境,食物短缺又当如何?”
听完这些话,谢晦比刘义符更加沉默,他是真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说他出身富贵之家,刘义符又差到哪去呢?
“世子能言善辩,我不及,但世子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想不出怎么反驳刘义符的谢晦只能说出这么一句。
刘义符明白谢晦的意思,自己身为豫章世子不必自讨苦吃,行军打仗时,他只需待在军帐中,将战事交由众将领、参军们来指挥,最后坐享其成就可以了,之前刘裕一直这么做,带着刘义真出征时也是如此,让未满十岁的刘义符镇守京口时,同样如此。
“晦只是一任主簿,要比起统军之能,十个谢晦,也不及一个王镇恶,但若是让王镇恶坐到我的位置上,只怕远不如晦。”谢晦接着说道,王镇恶是刘裕手下的一员大将,立功无数,在许多人眼里,王镇恶领兵打仗的能力只在刘裕之下。
“谢主簿是想告诉我,在其位,谋其事,我不该掺手军中事务?”刘义符反问道。
“若世子觉得这就是我的意思,那便是。”
刘义符见他口出此言,笑道:“为将帅者,不能与士卒同甘苦,共进退,等到了战场时,麾下将士是否会一往无前的冲杀在前?”
“依世子所言,每次作战时,将帅都要身先士卒吗?若有所闪失,三军士气会如溃堤洪水般一泻千里,那时,军阵大乱,仅因踩踏而死的便不计其数。” 谢晦也来了点脾气,继续和刘义符争辩。
“主簿说个人勇武无用,我父亲曾冲锋在前,以一敌千,大败敌军,若那时主簿在,也会这么说吗?”
“世子可知主公与您的祖籍在哪?” 刘义符来这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该了解的都已经了解了,自然知晓祖籍,他答道:“彭城。”
谢晦循循善诱地说:“彭城曾是西楚霸王项羽的国都,项羽虽勇猛无敌,但最终败于淮阴侯和汉高祖。”
顿了一下谢晦继续问:“世子认为,淮阴侯百战百胜,是因为他像项羽一样冲锋陷阵吗?”
刘义符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谢晦竟能从自己与刘裕的祖籍彭城扯到项羽、刘邦身上,只能说多读书在与人争论时确实能提供更多角度。
“项羽暴虐不得人心,对麾下吝啬轻薄,光凭匹夫之勇,尚且能与汉高祖、淮阴侯占据半壁天下,您说勇武无用,如今却难以自圆其说。”刘义符说道。
谢晦沉默片刻,他本来还可以继续争辩,但想到争辩下去也没什么意义,而且刘义符是世子,要是把刘义符惹毛了,倒霉的是他,于是话锋一转:
“世子口才,晦钦佩。”
刘义符知道谢晦不是真的辩论输了,只是怕把自己惹毛,或者说他只是怕他的父亲刘裕,并不是因为他自己,这不是刘义符想要的。
深吸了一口气,刘义符躬身行了一礼,随后正色道:“我以诚待您,还请您也以诚相待。”
刘义符直起身来,虽然身高不及谢晦,但眼神毅然坚定地抬头望着他。
谢晦见刘义符不再像先前那般随意,神色也凝重起来,尤其是在看到少年脸上透露出的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威严。
“父亲今年五十有三,年过半百,发鬓渐白,我身为世子,正值总角之年,谢主簿仰慕父亲的忠心,世人皆知。”刘义符一字一句说道,顿了顿后,又问道:“百年之后,您可会对我如对父亲一般?”
听到这个问题谢晦愣住了,不自觉地深吸了一口气,这种问题是能直接问的。
“这是在逼他做出抉择啊!”
四下看了看,确定周围没有人后,谢晦才放松下来,恢复镇定,脑海中思绪万千,他回想起主公的每一位子嗣:刘义真、刘义隆、刘义康,再到眼前的刘义符。
以前他最认可的其实是刘义隆,和其他几位兄弟相比,刘义隆好读书,性格儒雅随和,有仁君的气质,但现在的刘义符给他的感觉更有压迫感,甚至他能在刘义符身上清晰地看到刘裕的影子,现在的刘义符又比刘义隆差了哪里,更不要说刘义隆还是长子。
历史上谢晦就是选择了刘义隆,在刘义符继位后不久,联合其他人将刘义符废杀,将刘义隆推上皇位,这也是刘义符现在就逼问谢晦的原因,这货不归心,刘义符没有安全感。
但看着谢晦犹豫不决的模样,刘义符知道自己心急了:“眼下我表现出来的能力还不足以让其他人无脑选择我,还得再等等。”
“谢主簿若是没有想好也没有关系,来日方长,希望某一天谢主簿做出选择后能亲口告诉我!”刘义符又朝谢晦行了一礼。
此时谢晦有些魂不守舍,只是僵硬地回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