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行不知道如何形容这句话带给他的冲击。
窗外的落叶盘旋在他的眼前,仿佛悬浮在天空上,定格在罪狱那一刻。
凛冬已至。
*
那场冬天里有阴冷的风与飘落的细雪,还有凝在枯叶上的霜。他还囚禁在罪狱的最深处,那时的罪狱依然充斥着阴暗和冰冷。
黑暗里,方行的脸色极度苍白,嘴角透出丝丝寒气。他的衣服被长鞭鞭得七零八落,他没有换上新的衣服,皮肤也被寒冬冻得发青。
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人来过,每天的食物都是直接通过机械传送到嘴前,如果说罪狱里唯一带有神采的应该就只有他煞瞳里的彼岸花,那株鲜红如血的彼岸花盛开在漆黑的眸子里,是这片黑暗里仅剩的光亮。
他不记得时间过了多久,只觉得时间已经剥离了他,他是孤独且黑暗的受罪者。
直到那道铁门发出“咔咔”的声响,门的声音并未让他睁开双眸。
他一直沉寂着心神,无论来人是谁,他都不会应答,就算是用这世间最残酷的刑罚对待他。可他又不是没被这世间最残酷的刑罚折磨过,毕竟他是一个罪人,什么刑罚都该在落在他的身上。
可人世间总有让人开口的存在,无论是他的恋人,还是他的亲人,总有些事物会解开他捆在心里的枷锁,就如这一刻。
“许久不见了,哥。”
那个他为了她牺牲一切的孩子就站在他的身前,带着纯净的眼眸,轻声地唤他。
他古井无波的心境终于掀起了波浪,可他实在是提不起气力,只能微弱地喊:“是涟青吗?”
“是我,哥。”涟青和方行保持着距离。
他们立在不远的距离,可就是这么短的距离对方行而言却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他沉寂许久的心神缓缓醒来:“你怎么来这里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走。”
方涟青没说话,只是从远处找来座椅,坐在方行面前,像个成熟的审判者,有和那些坐在审判之地的审判者们一样的嘴脸。
她冰冷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没露出破绽,她也自认为伪装地很好。
“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有权利随时进出这里。”
“呵呵。”方行低声地笑,神情藏在长发的阴影下,“是啊,小姑娘也长成大人了,我已经管不住当年那个孩子了。你醒来几年了?”
“两年了。”她说。
“都两年了吗?时间过得真快呀。所以你现在是加入了莫然君的组织吗?”这是方行最担心的问题。
“女大十八变。我也只是比你小两岁而已,变化得很快的。”她的声音冷得像是陌生人,“从你走后,我就被带到组织里保护了起来,现在我已经完成了所有的训练,加入了掌空者组织。”
“为什么要加入他们?”方行语气倏地冷冽。
方涟青起身,望着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他,那对清灵的眸子有一闪而过的心疼。
“他们不是你。你是罪人,他们是审判罪人的人,我们肩负着守护世界的使命,是守护黄泉的最后人类。”
“原来我在你眼中是这样的?”方行浅笑,“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为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可以称之为狡辩了吧。对一个罪人来说,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都只会是错的。真是可笑吶……你也变得和他们一样了。”
“是的。你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将被记录,四周所有的监控设备都已打开,细热感应器和心跳记录仪会记录你的情绪波动。”
与此同时,无数的红线在罪狱里闪现,这些红点密集成了一片红区,将他全身都照亮。
方行借着微弱的红光,勉强看见清她的面容:一头齐肩的短发,柳眉上涂着淡雅的眉笔线;她的红唇抹了粉红的唇彩,耳边吊着方行送给他的生日礼物,那是一只银色的蝴蝶,点缀在耳垂上像是可爱的小精灵。
“所以,你也是来审判我的?”方行疑问。
涟青微愣,轻咬嘴唇,在期待方行的反驳:“是的。因为你从不谈起与该隐的契约,所以他们让我来审讯你,或许我能撬开你的嘴。”
“那你觉得我会开口吗?”方行冷笑。
“你会的。”
“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最爱的妹妹……如果说这世间你在乎的人有哪些?除开父母,就只有我和夕影姐了。对了,夕影姐还在等你,但是你永远都不能再回去,她的等待真是可悲。”方涟青不知羞耻地提起与他的血缘关系,“她等了你十几年,可她终究等不到你。”
“夕影吗?这是我欠她的,我知道。”方行声音低沉、沙哑,“现在你提起你我之间的血缘关系吗?难道你也想成为罪人吗?不要对别人说你是我的妹妹!”
“我不会想和你有任何关系,更别说成为兄妹,但是我知道,你会将我视为你妹妹。”
“哈哈哈!莫然君,莫然君啊!真不愧是你。”方行放肆大笑,却难藏苦涩,“我从不当你是我的妹妹,你可真会自作多情!滚开!”
“那就当我是自作多情吧。”方涟青从一身运动装里摸出圆珠笔,噗噗地按,垂下头,隐藏了面部的情绪变化,“说吧。接下来,我会一个个问你我想知道的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
“那我要是不回答呢?”方行戏谑。
“我会对你实施刑罚。”她不动声色。
“你难道不知道我血脉苏醒后身体的素质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吗?一般的刑罚可伤不到我。”
“那和你身体素质同等级的伤害会如何?”
涟青眼帘低垂,有恶灵质的气息在她体内流转,她引动的煞竟不比方行弱。她立在黑暗的前方,睁开只属于她的煞瞳——漆黑的眼眸里流转着诡异花纹,是彼岸。
方行的煞瞳在做出相应的条件发射,运转恶灵质与她对抗。
“你什么时候开启的煞?”
“一年前。你现在可以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吗?”
方行闭眼,沉默良久,他心里的锁还是被解开了。
“在我回答前,我想知道爸妈最近怎么样了?”
涟青冰冷的表情终于露出了波动:“我和爸妈在两年前被莫然君以军事保密公置的名义带走,期间安全隐秘做得很好。她们现在也知道我进入了和你一样的军事组织。”
“那……”方行想继续问下去。
方涟青仿佛能猜出他的疑惑:“爸渐渐戒掉了酗酒的毛病,母亲也准备去上老年大学。他们的生活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
“你亲眼见过吗?”
“没有。听他们的亲属管理员说的,我现在的身份已经不适合常回家。”涟青整理垂落在发梢前的碎发,“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方行略有迟疑,可还是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影姐过得怎么样?她有没有男朋友?”
“她现在在学校分配的三甲医院里当医生,已经考过了医师执照。她生活得很好,并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主动联系过我。至于她周围的男人……有很多,但她拒绝了所有异性。这一点,我为她感到不值,不知道她到底喜欢你什么,值得她这样付出。”
方行沉默地低垂着眼帘,仿佛在沉思。
“你还有没有什么想问的?你被囚禁这么多年,应该还有更多想知道的。”涟青像是在满足死囚的亡前景愿。
方行没再问任何问题,保持着安静的状态。
“没有了。如果可以,希望你……”
“希望什么?”
“希望你能够替我向夕影转达:她不需要再等我,等我这个人不值得,早点断了这个念头。”
“好。现在开始问你第一个问题。你以前知道任何关于罪责的事吗?”涟青认真地用笔记录着。
“不知道。”
“那天在仓库里发生了什么?”
“我看见监控里张帝在呼救,就直接从监控室冲去仓库救他了。”
“你在监控里还看见了什么?”
“看见一对工地情侣在夜间寻乐。”
“寻什么乐?”
方行迟疑:“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点事。”
涟青不动声色:“还有什么吗?”
“还有该隐出现前的一些预兆,这让监控室上的画面出现了错误。”方行闭着眼,仿佛又回到那一夜。
“那你到仓库时发生了什么?”
“看见张帝被该隐折磨并占据了身体。”
“那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该隐逼我和他签下契约,完成门的打开。我答应了,献出了我的血,完成了契约,打开了门。”
“具体流程是怎样的?”
涟青微微颔首,凝视方行。他依然闭眼,谈论起他从不肯开口的真相。
“刚开始他想用张帝的性命作为条约来和我签订契约,他试图隐瞒我是方家继承人的身份,但是我识破了他的诡计。”
“之后呢?”涟青继续问。
“之后他准备折磨我,可我还是不同意。”方行嘴唇微合。
涟青翻开笔录:“那你最后为什么答应签订契约?”
方行的眼帘微睁,彼岸花纹里全是阴冷:“他用我身边所有人的性命来交换。如果不签订契约,我会死,我身边的人会死。与其让大家都死还不如我签订契约,成为你们口中的罪人。”
涟青话语声中有隐隐的怒意:“你难道不知道契约的内容是什么吗?你难道不知道黄泉第十八门一旦打开,就再也无法关上吗?!”
“我猜到这道门打开会带来灾祸,只是没想到里面关着魔鬼。”方行眼帘低垂,宛若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真的就只是为了你身边那些人的性命,你才签订的契约吗?”涟青反问。
方行勉强点头。他还是太虚弱了。
“那些人包括哪些?”
“工地上的人。”
“还有吗?”
“没有了。”他很平静。
“那契约的内容是什么?”涟青继续追问。
“只有两个。第一,放过我,不杀我。第二个,不杀周围其他人。”
涟青眉目紧锁,心里难忍怒意:“你签订契约的时候就没有想过你的妹妹还躺在ICU里?没想过你母亲背上肩负着怎样的重担吗?你可知道,还有偌大个家等着你来背吗!”
方行拧出一丝笑,朗然道:“以小家换大家,值得!”
“那你为一小部分人,去换来这片世界的混乱,就是以小家换大家吗?”
“我没有意识到,或许是因为我怕死。”方行低声哂笑。
“你这个垃圾!你怎么配当一个哥哥!”涟青愤怒地骂了他。
“涟青,请注意你的措辞——”大厅里传出莫然君的声音,他正在通过电子设备让声音在罪狱里响起。
涟青闭眼,深呼吸,以冷漠结束了兄妹间的对话。
她将桌上的记录拿起,断然离开。
方行又回到那种疲惫的状态。但他并不知道,涟青已经无法压制住内心的情绪,如果她再不离开,她或许会当场怒吼出来,带着难藏的哭腔。没想到,那个一直在他的庇护下长大的妹妹无论在外面变得如何坚强、勇敢,可当他再次回到哥哥的庇护下时,她还是那么的脆弱,那么容易的哭鼻子。
“涟青,趁着你现在还能回头,千万别学我,回不了头了……”这是方行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铁门外的光线越来越暗,罪狱又恢复黑暗、死寂。
方行突然回头凝视坐在高处一直观看的莫然君,以独狼般的目光。他注视良久,才肯缓缓闭上眼。
他在心里说了一句话,是对莫然君说的:希望你不要忘记当初你对我的承诺。你说过,要保护好我的家人,你千万不能食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