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远选了家在深巷里开的食堂,这里有关东煮、有烧烤、有啤酒也有嘈杂喧嚣。
深巷里的食堂灯火通明,油烟裹挟着关东煮的香气在空气中翻滚,大屏幕上的英雄联盟春季赛正打得激烈,围观的学生们举着啤酒欢呼,嘈杂的人声几乎盖过了后厨铁板烧的滋滋声。
张明远选了角落的一张木桌,桌面上还残留着前几桌客人留下的油渍和划痕。
他抽出纸巾擦了擦,将菜单推到段云施面前。
“这里的关东煮汤底是用柴鱼和昆布熬的,萝卜炖得入味,牛筋煮得软烂。”他的语气平静,像是在介绍一家再普通不过的小店,而不是他女儿生前男友开的店。
段云施接过菜单,目光扫过那些手写的菜名——“雨馨最爱”被红笔圈在招牌关东煮旁边。
她没说话,只是点了份关东煮和烤鸡脆骨。
张明远又叫了两瓶啤酒,服务员送来时,玻璃瓶上还凝着水珠。
他给段云施倒了一杯,泡沫溢出来,顺着杯壁滑到桌面上。
“雨馨以前的男友开的店。”他忽然开口,目光落在大屏幕上闪烁的游戏画面,“那小子现在出息了,生意一直都不错。”
段云施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屏幕里正播放着团战,英雄的技能特效炸开一片绚烂的光影。
“他还没放下?”她问。
张明远的眼神忽然柔和了一瞬,“应该已经放下了吧?去年他还跟我说遇到了喜欢的女孩子,我替他高兴,让他好好对人家。”
他嘴角难得勾起一抹笑:“说起来,雨馨和他还是打游戏认识的。”
段云施默然,虽然她很想知道张明远到底知道多少,可她没有打断这位失去爱女的男人的回忆。
要不是有这些美好的回忆,他会不会早就死去?
“雨馨游戏打得怎么样?”
“玩,玩得还挺好。”他喝了口啤酒,泡沫沾在胡茬上,“她最喜欢游戏里的音乐,大学还没毕业,就给好几款游戏配过音。我和她妈妈……从来没拦过她。”
他的声音低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
“那天是我生日,她妈妈做了红烧鱼,还买了蛋糕。”他盯着杯子里晃动的酒液,“雨馨说琴房要加练,晚点回来……她弹的是周杰伦的歌,说要在下个月的表演上弹给所有人听。”
张明远笑笑:“说起来,周杰伦的歌我就只听过千里之外,因为费玉清……”
就在这时,食堂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屏幕上某支战队拿下了关键团战。
张明远的声音几乎被淹没在喧嚣里——
“可惜,她再也没回来……”
段云施沉默地端起酒杯,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下胸口那股滞涩感。
她也有一点类似的过去。
爸爸约定了要在她生日的时候去游乐场玩旋转木马,可爸爸食言了,他被一群警察带走,几周后她就听到了李和硕在监狱里自杀的消息。
她放下杯子,直视张明远的眼睛。
“你这些年,查到什么了?”
张明远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
他压低身子,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当年负责案子的警察里,有人去过案发现场。”
段云施的指尖微微一颤。
“谁?”
张明远摇头:“照片太模糊,看不清脸。但我查过当年的办案名单——”他从手机相册调出一张翻拍的老照片,指着角落里几个被红圈标记的名字,“这些人现在都是警队高层。”
段云施看向那张老照片,里面标记出来的人,她都认识:O记的梁辰风、CIB的卓凯、现任警务处副处长的刘杰辉、当时任保安处处长的姜祁以及警务处处长徐正荣。
又喝一口酒,张明远说:“我的这张照片是一个女生掉在地上的,我调查过,她是当年警务处处长徐正荣的女儿,叫做徐幼熙。”
“徐幼熙……她警队毕业后考上了督查,加入O记,负责刑事案件。”张明远目光漏出一抹厉色:“我怀疑照片里的警察,就是徐正荣。”
段云施的指尖轻轻点在手机屏幕上,将那张泛黄的老照片放大。
O记的梁辰风、CIB的卓凯、警务处副处长刘杰辉、前保安处处长姜祁、警务处处长徐正荣。
这些如今在警队里位高权重的人,十五年前,都曾参与那起连环杀人案的调查。
她的目光停留在徐正荣的名字上,眉头微蹙。
“徐幼熙……”她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她为什么会有这张照片?”
张明远仰头灌下半杯啤酒,喉结滚动,眼神阴沉。
“我查过,徐幼熙当时只有十五岁,那天她去警局找她父亲,不小心把照片掉在了门口。”他冷笑一声,“你说巧不巧?偏偏是她‘捡’到了这张照片,又偏偏‘掉’在了我能看到的地方。”
段云施的瞳孔微微收缩。
——徐幼熙是故意的。
她早就知道父亲有问题,却不敢直接揭发,只能用这种方式,让真相浮出水面。
“你觉得凶手是徐正荣?”段云施问。
张明远摇头,手指重重敲在照片上:“我不确定,但当年负责这个案子的所有高层,都有问题!”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李和硕的案子判得太快了,证据链完美得不像真的,就像有人早就准备好了‘凶手’,只等一个替罪羊!”
段云施的呼吸微微凝滞。
她想起父亲在狱中最后那通电话:“乖女儿,爸爸是被冤枉的……他们要我死……”
当时她以为父亲只是绝望下的胡言乱语,可现在……
“徐幼熙现在在O记?”她突然问。
张明远点头:“她在重案组。”
段云施的眼底闪过一丝锐光。
两人虽说第一次见面,但交流时却没有任何阻碍,毕竟这件案子横亘在两人心胸十五年之久。
谈话间,点的菜上齐了。
关东煮的热气在两人之间氤氲,白萝卜吸饱了汤汁,牛筋软烂得几乎要化在舌尖。
张明远用筷子轻轻拨弄着碗里的食物,声音低沉而平静:“雨馨最喜欢吃前男友做的萝卜,说她妈妈炖的也是这个味道。”
段云施没有打断他。
她知道,有些痛苦需要被说出来,哪怕只是借着食物的名义。
张明远夹起一块萝卜,汤汁顺着筷尖滴落。
“我妻子……是车祸走的。”他的目光落在碗里,仿佛那里藏着某个遥远的回忆,“雨馨死后第三年,她开车冲进了香江。”
段云施的筷子微微一顿。
——不是意外。
张明远没有明说,但她听懂了。
那是一个母亲对世界最后的绝望。
“她以前总说,雨馨要是生在普通人家就好了。”张明远忽然扯了扯嘴角,笑得苦涩,“不学钢琴,不考名校,就做个普通女孩,平平安安活到老。”
食堂的喧嚣在这一刻变得遥远,大屏幕上的游戏解说声、学生们的欢呼声,全都模糊成背景。
段云施看着面前的男人,十五年的时光在他脸上刻下沟壑,却没能磨灭他眼底那簇执拗的火。
人的一生有很多个十五年,但在绝望和痛苦中度过的十五年,也许要比许多人的一生都要长。
她忽然开口:“你妻子做的红烧鱼,是什么味道的?”
张明远愣了一下,随即眼神微动。
“甜辣的。”他说,“先用豆瓣酱煸香,再加糖和醋,雨馨总说像糖醋鱼和麻辣鱼的私生子。”
段云施轻轻点头,夹起一块烤鸡脆骨,咬下去的瞬间,焦香的油脂在齿间迸开。
“我父亲……”她顿了顿,“他做的红烧鱼是咸鲜口的,放很多姜。”
两人沉默地吃着,谁都没再提案子,也没提那些血淋淋的真相。
此刻,他们只是两个失去至亲的普通人,在一家嘈杂的食堂里,用食物拼凑着记忆里残存的温度。
直到——
张明远忽然放下筷子,声音沙哑:
“段小姐。”
段云施抬眼。
“如果最后查出来谁是凶手……”他的手指紧紧攥住酒杯。
段云施拿起餐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
“我会让他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