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从春花的饭店回到家,我倒在床上就睡着了。一直睡到晚上九点多渴醒了,我从床上爬起来,倒了一杯水。妈让我吃饭,我摇摇头,喝完水,还想接着睡。妈为我铺好了被褥。我脱衣服时,妈问:“你的羊毛衫呢?”
我愣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地低头朝自己的身上看了一眼,上午离开家时穿在身上的羊毛衫果然不见了。羊毛衫是爸的,妈怕我冷,找出来给我穿在外面。我坐在炕上,搔着后脑勺,回想是什么时候脱掉羊毛衫的,可是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来。说道:“今天我和宝田他们在春花开的饭店里喝酒,可能是喝酒时脱下来的,走时忘穿了,明天我到饭店去看看。”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我的头脑清醒了很多,心想:昨天本来有很多话想对春花说,可是在场的人太多,也没有说上几句。今天正好以找羊毛衫为借口,再去一次春花的饭店,和她好好聊聊。
吃过早饭之后,我又去了春花的饭店。进门一看,里面一个客人也没有,春花正在打扫卫生。
看见我,春花说:“昨天喝多了吧,羊毛衫也没穿就走了。”说完,她把我让进了一间包房。
“昨天我头一次喝那么多高度白酒,直到现在头还是昏昏沉沉的,什么时候把羊毛衫脱了都不知道。”
“昨天我看见你把羊毛衫脱了,搭在了椅子的靠背上。你们走了以后,我收拾东西,看见地上有件羊毛衫。我想,可能是你走时忘穿了。”说完春花走进里间,拿出羊毛衫交给我。
“你吃早饭没有?”春花问。
“吃过了。”我说。“你儿子和儿媳妇呢?”
“昨晚有一桌客人喝到后半夜才走,我不在这里,两个孩子一直陪到后半夜,他们现在还没起床。”说完她朝后厨旁边的一个小房间看了看。
“干什么都不容易,开饭店这么辛苦。”我说。
“总有客人喝到很晚才走。”春花说。“我给你沏壶茶。”说着她拿起餐桌上的茶壶去了厨房。过一会儿她端着装满茶水的茶壶回来了。她把茶壶放在餐桌上,拿来两个茶杯,倒满茶水,然后坐在我的对面细细地端详起我来。
我让春花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避开了她的目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石头,我从来没想过你还能出现在我家这个小饭店里。我以为你远走高飞,咱们再也没有见面机会了。”说到这里春花眼圈红了。
“我父母在这里,这里是我的根,不管我走到哪里,我都会回来,不管到什么时候,我也不会忘了小时候这些伙伴。”
春花又仔细看看我,说:“你也有白头发了。时间过得真快,几十年一眨眼就过去了,我们都老了。”
“都是奔五十岁的人了,何况这些年我日子过得也不舒心,能不显老吗?”我感慨地说。
“为什么过得不舒心?”春花问。
“说来话长。”我说。“上大学时我处了一个女朋友,快毕业时因为一时话不投机,吵了起来,她不再理我,我赌气同意了别人给我介绍的一个高 干家的千金,千里迢迢跑到南方倒插门。结婚的前几年她对我还不错,后来见我没当上官,也没赚着大钱,嫌我没出息,总是和我吵架。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早就离婚了。今年孩子考上了大学,我又没了工作,也没有什么牵挂了,就和她办了离婚手续。”
春花说:“石头,咱们俩都够命苦的了。我在服务公司当副经理那会儿,因为我是女的,各种应酬场面服务公司的经理都带上我。有一次他让我和他一起出差,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我估计他没安好心,就拒绝了。这个混蛋向矿领导打小报告,说我不服从领导,让领导把我撤了。虽然矿领导没有把我撤职,却找我谈了话。我把这事件儿对孩子他爸说了。孩子他爸听了之后火冒三丈。看到这种情况,我本应该息事宁人,劝劝他,不要动那么大的肝火,可我不但没劝他,反而说了一句让我后悔一辈子的话:‘这小子真是欠揍!’当时孩子他爸没说什么,可是第二天晚上服务公司经理下班时,在半路上被孩子他爸打得只剩下一口气,送到医院就死了。孩子他爸因为这事被判了死缓,我也被撤了职,到服务公司下面的厂子里当推销员。后来孩子他爸被减为无期徒刑。我和孩子去探监时,他说,他后半辈子要在监狱里度过了,让我和他离婚,重新组织一个家庭,让孩子过上正常的生活。不能让人指着孩子脊梁骨说他是劳改犯的儿子,看不起他。我本来不想离婚,可是一想到孩子,也就只好同意办离婚手续。”说到这里春花抽抽答答地哭了起来。然后一边抹眼泪一边说,“一想到这事,我就内疚,是我害了孩子的爸爸。每次和孩子探监时,我都叮嘱他要好好接受改造,争取活着走出监狱。我希望有一天他能回来,那时我再还他一个温暖的家。就因为这个,我一直没有再婚,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了这么多年。后来服务公司的厂子几乎都倒闭了,我也下了岗。”
“现在你儿子已经结了婚,你也算尽到了责任,不应该再苦自己了,有合适的就再找一个吧。”我劝道。
“唉——”春花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我不想找了。万一孩子他爸还能减刑,他就有希望活着出来,那时我们一家人还能团聚。”
没想到春花这么重感情,我不好意思再劝她,说道:“希望你梦想成真。”
“你现在也离了婚,有没有打算再找一个?”春花问。
“唉——”我也叹了一口气,“不管咋样,你比我强多了,自己还有个饭店,能养活你们这一家子。我现在一无所有,将来能不能养活我自己都不知道,何况还有个上大学的儿子。像我这样的条件谁肯嫁给我?对我来说,当务之急是赶紧找个工作,养活我自己,供儿子上大学。如果不是父母留我,现在我可能正四处奔走找工作。”
“咱们这个年纪找工作太难了!”春花说。“刚下岗那会儿我也找过工作,可是除了给人当保姆之外,想干别的根本就没有人用。后来我只好自己开了这个小饭店。本来平时客人就不多,后来又有好几个下岗职工在街上开了饭店。这样一来,到我这店里吃饭的人就更少了。”
“看来自己创业也不容易!”我感慨地说。
春花说:“孩子结婚之前,我们娘俩靠这个小饭店还能维持个温饱。现在孩子结婚了,多了一口人,将来他们还会有孩子,那时光靠这个小饭店,就难以维持我们一家子的生活了。我也考虑过把饭店交给孩子,我自己再找个事做。现在镇里有好几家私人开的工厂,我也想自己办个厂子,可是我也不知道办个什么厂子好,另外也没有本钱,到现在这个愿望也没能实现。你在大城市生活这么多年,见多识广,给我出出主意,看看干什么好。你现在也没工作,如果有好项目,咱俩一起干也行。”
“自己办厂谈何容易!”我摇摇头。
“你记得不?服务公司的厂子都是文革期间矿上的职工家属白手起家建起来的,她们原来都是家庭妇女,有的人一个大字都不识。咱们难道连她们都不如吗?”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只要能生产出产品,就能卖出去。现在是商品经济,竞争非常激烈。自己建厂,如果产品不对路,很难打入市场。”我仍旧摇摇头。
“我在服务公司当过副经理,对工厂经营管理也懂一些;我也当过推销员,我觉得办工厂没有你想的那样难。” 春花蛮有信心地说。
春花的话让我心里一动,春花既然懂经营管理,如果能找到一个好项目,和她一起办个工厂也不错,我们毕竟是一起长大的朋友,彼此了解,互相信任,没有隔阂,一起做事也会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有了自己的厂子,我也可以落叶归根,不用再四处飘泊。于是我说道:“好,以后看电视、看报纸时,我一定要多关注一下这方面的信息。”
见我的茶杯空了,春花又把我的茶杯倒满,然后她换了话题,问道:“你父母在这里,这么多年你一定回来不止一次,为什么以前回来你总也不露面?”
我喝了一口茶,说道:“我原来那个老婆不愿意跟我回来,也不让我冬天带孩子回来,说东北太冷,怕把孩子冻出病来,我只好在孩子放暑假时请探亲假带他来看望爷爷奶奶。厂里四年才给一次探亲假,这些年我一共也没有回来过几次,每次回来只有几天的时间,除了陪伴父母之外,还要看望亲戚朋友。有几次我真想到原来住的地方去看看,打听一下你的情况,可是一想到当年那件事,害得你受牵连,连学也不敢上了,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原谅我,所以只好作罢。”
春花说:“我从来也没有因为那件事恨过你。虽然有一段时间我爸不让我和你在一起,我不得不躲着你,可是后来我一直都很想再见到你……”
春花的儿子和儿媳起床了,我们不能再聊以前的事了,我只好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