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涌镇恢复了白日的宁静。
施成风找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客栈，要了两间相邻的客房。
安顿好之后，他让小二送了些清淡的饭菜和热水到树立凤的房间。他自己则坐在房中，临窗而立，看着窗外那轮朦胧的弯月，心思却飘到了白天的相遇上。
树立凤。祝家二儿媳。
江南七大世家之一的祝家，施成风是知道的。那是个底蕴深厚、规矩森严的大家族，在江南一带势力庞大，声名显赫。能成为祝家的儿媳，这位树立凤的出身想必也非富即贵。
可她为何会落到被玉遇美那等江湖败类追逐的地步？又为何会孤身一人，狼狈逃亡？
还有她眼中那份深不见底的痛苦和绝望，绝非仅仅因为被追杀的恐惧。那是一种……长期压抑、看不到希望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和悲伤。
“笃笃笃。”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施成风转过身：“请进。”
门被推开，树立凤站在门口。她已经梳洗过，换上了一身客栈提供的、虽然普通但干净整洁的青色布裙。洗去脸上的污垢，更显出她清丽温婉的容颜，只是眉宇间那抹愁绪，依旧挥之不去。
“施公子。”她轻声道，手里端着一个小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多谢公子安排。小女子……没什么好报答的，见公子似乎还未用饭，便……便让店家做了碗面。”
她似乎还有些拘谨，不太习惯和陌生男子如此相处。
“有劳了。”施成风笑了笑，接过托盘放在桌上，“正好有些饿了。姑娘也吃过了？”
“嗯。”树立凤点了点头，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施公子……小女子……有些话，想对公子说。”
“坐吧。”施成风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树立凤依言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似乎在组织语言。
客栈的灯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良久，树立凤才幽幽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施公子今日救命之恩，立凤没齿难忘。只是……立凤并非寻常女子，公子援手，恐怕……已将自己卷入了一场是非之中。”
“是非嘛，江湖上从来不缺。”施成风拿起筷子，挑起一缕面条，却没有吃，“我更好奇的是，祝家二少夫人，为何会落到被‘花心王’追杀的地步？祝家在江南势力庞大，难道连自己的儿媳都护不住？”
树立凤的身体微微一颤，眼中闪过痛苦之色。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声音如同梦呓般响起：
“护？或许……他们也在找我吧。只是，他们找到我，与那玉遇美找到我，对我而言……又有多大区别呢？”
施成风眉毛一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这话里有话，值得推敲的可不少。祝家也在找她？而且找到她，对她而言并非好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施成风问道。
树立凤沉默了片刻，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头，眼中蒙上了一层水汽，开始缓缓讲述起她的故事。
她的声音很轻，很慢，像是在诉说别人的经历，却又带着深入骨髓的悲伤。
原来，她出身于江南另一个书香世家，与祝家二公子祝之灿自幼便有婚约。祝之灿文武双全，风度翩翩，两人情投意合，是人人称羡的一对璧人。成婚之后，更是琴瑟和鸣，恩爱异常。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就在他们成婚后的第三年，祝之灿代表祝家参与了一场解决江湖纠纷的盟会。盟会之上，突生变故，引发了一场惨烈的厮杀。祝之灿为了保护家族利益，身先士卒，虽然最终平息了事端，自己却身受重伤，尤其脑部遭到了致命重击。
虽然被家族倾尽全力救了回来，但命保住了，人却……废了。
他的神智永远停留在了三岁孩童的水平，不认人，不明事，喜怒无常，生活完全无法自理。昔日那个意气风发的祝二公子，变成了一个只会傻笑、流口水、需要人时刻看护的……活死人。
那一年，树立凤才二十出头。
从此，她的世界，便只剩下了那个痴痴傻傻的丈夫，和祝家那座如同牢笼般冰冷的大宅。
起初，她也曾有过希望，寻遍名医，求神拜佛，期待奇迹发生。但随着时间一年年过去，希望一点点破灭，剩下的只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绝望。
她要像照顾婴儿一样照顾丈夫的吃喝拉撒，要忍受他无意识的哭闹和破坏，要面对旁人同情或异样的目光，要承担起祝家二少夫人的空名，却过着比寡妇还要凄凉的生活。
最让她痛苦的，是精神上的折磨。她守着一个活着的“死人”，守着一份早已死去的爱情，守着一个空壳般的婚姻。她的青春，她的情感，她作为一个正常女人的所有需求和渴望，都被无情地禁锢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
“二十年了……”树立凤的声音哽咽起来，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施公子，你知道二十年有多长吗？足够一个婴儿长大成人，足够沧海变成桑田……而我，却像一棵被困在枯井里的藤蔓，见不到阳光，触不到雨露，只能在黑暗中慢慢枯萎……”
“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她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每天看着他那张天真无邪却又空洞无神的脸，我就觉得……自己快要疯了！我才四十岁啊！我的人生……难道就要这样，一直到死吗？”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这么认命！”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的爆发力，“所以……我逃了！就在前几天夜里，我给他……给我那痴傻的丈夫……磕了三个响头，求他……下辈子不要再遇见我……然后，我就逃了出来！”
她像一个溺水的人，终于挣脱了束缚，呼吸到了第一口自由的空气，却又立刻被现实的巨浪拍打得晕头转向。
祝家发现她逃走，勃然大怒，立刻派人追捕。在他们看来，她是祝家的儿媳，照顾祝之灿是她推卸不掉的责任，她的逃离，是对家族的背叛，是对礼教的践踏，更是让祝家颜面扫地的丑闻！必须将她抓回去，继续履行她的“义务”！
而更倒霉的是，她慌不择路，竟然在途中被好色的“花心王”玉遇美撞见。玉遇美惊艳于她的美貌和那份独特的、带着忧郁气质的风韵，立刻便起了歹心，派出手下围追堵截，想要将她掳走，据为己有。玉遇美最大的爱好便是收藏各类美女，乐此不疲。
于是，便有了施成风在涌镇看到的那一幕。
前有祝家的“家法”追索，后有玉遇美的虎视眈眈。
她一个弱女子，又能逃到哪里去？
“这就是……我的故事。”树立凤擦干眼泪，脸上露出一抹惨淡而凄美的笑容，“一个不守妇道、抛夫弃家的女人，不值得公子同情，更不值得公子为我冒险。公子……还是快些离开吧，免得被我连累。”
施成风默默地听完她的讲述，心中百感交集。
二十年的苦守，二十年的绝望。这其中的辛酸和煎熬，外人如何能够体会？
对错？或许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眼前这个女人，在承受了命运如此残酷的玩笑之后，终于鼓起勇气，想要为自己活一次。
施成风看着她眼中那残留的恐惧，以及那份不甘认命的倔强，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想要保护她的冲动。
不仅仅是因为她也叫“小凤”。
更是因为，他从她身上，看到了一种生命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韧性，一种对自由和尊严的渴望。
他拿起筷子，夹起一根面条，缓缓放入口中，细细咀嚼。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树立凤，脸上露出了一个温和而坚定的笑容。
“面，很好吃。”他说道，“至于连累不连累……我施成风做事，但凭本心。既然遇上了，总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人在做事，才有活过的痕迹嘛。不停做事，就不停地活着。呵呵。”
他顿了顿，语气轻松，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祝家也好，玉遇美也罢。你想去哪里，我送你。你想做什么，我帮你。”
树立凤愣住了，怔怔地看着施成风，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这个萍水相逢的男人，在听完她这不堪的过往之后，非但没有鄙夷和远离，反而……愿意帮助她？
一股暖流，瞬间涌遍了她的全身，让她冰封了二十年的心湖，仿佛……也开始悄然融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