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一次和童年的伙伴们在一起喝酒，我觉得应该向大家敬一杯，可我对老白干实在打怵。我正犹豫之际，坐在我身边的春花说：“轮到你敬酒了。”
春花的话让我一头雾水，我不解地问道：“敬酒还分先后？”
春花解释说：“看来你不懂咱们这里喝酒的规矩。我给你解释一下：金龙先起来敬酒，那就表示他要做东。他敬过酒之后，如果是坐在他左边的宝田接着敬酒，就从左边开始轮流敬酒。今天是坐在他右边的玉凤接着敬酒，就要从右边开始轮流敬酒。你挨着玉凤坐着，玉凤敬完了酒，就轮到你了。”
听了春花的解释，我站了起来，把大家的酒杯都倒满，然后说道：“我离开故乡已经二十多年了，不论是上大学时在省城，还是毕业后在江城，虽然生活在大城市，可我还是思念咱们这个小山沟。这些年，时间的流水冲淡了我很多记忆，可是童年的美好时光却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不管走到哪里，我都觉得咱们的家乡是最美的地方；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觉得童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我提议，为我们快乐的童年和永恒的友谊干一杯！”说完我与大家碰了一下酒杯，先喝了一口，其他人也按照我的标准喝了一口。
敬完了酒，我想，反正今天也是在劫难逃，干脆就放开点，于是我把金龙和玉凤的酒杯斟满，说道：“到现在我都闹不明白，你们俩一个叫金龙，一个玉凤，小时候两家竟成了邻居？也许是老天爷有意安排的。我觉得你们的婚姻是真正的天作之合。听宝田说你们俩结了婚，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遗憾的是你们结婚时我没能喝上喜酒。二十多年过去了，看到你们仍然恩恩爱爱，我觉得现在向你们表示祝贺一点儿也不晚。”说完我又端起了酒杯，与金龙和玉凤碰了一下杯，然后说道：“祝你们夫妻白头偕老！”
放下酒杯后，金龙对我说：“你和春花本来也应该成为一对儿，可惜遇到了小人给拆散了……”
春花对金龙又挤眼睛又摆手，不让他再说下去。
金龙说：“咱们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有啥不好意思的？”
春花说：“我不是不好意思，是……”
“你就别嘴硬了，我们又不是傻子，当年谁看不出来你们俩是怎么回事？那个时候石头咋不天天舍近求远送玉凤回家呢？”铁柱打断了春花的话。
我估计可能是春花不想让儿子和儿媳听到我们的谈话，可铁柱却误解了春花的意思，以为春花是在否认我和她没有结果的初恋。
“那时我老羡慕春花了，放学回家晚了，有人作保镖。”玉凤小声说道。
大家说笑了一会儿，春花起来敬酒，给大家倒完酒，她说：“自从我开了这个小饭馆，为了照顾我的生意，金龙经常带着哥几个到我这里来聚一聚，可是每次都少一个人。现在石头终于回来了，今天咱们一个不少，我非常高兴。每次大家聚在一起，我都会想起咱们小的时候。那时候咱们无忧无虑，天天在一起淘气，可是现在咱们不得不天天为生活操劳。有时候我就想，人要是总也长不大该多好！”说到这里春花停了一会儿，若有所思，然后她又接着说道，“废话就不说了，来，咱们一起干一杯。”
轮到铁柱敬酒了，他却耍起了滑头，说：“石头回来了，当年咱们班的班子成员差不多到齐了，我提议他们一起干一杯。”
铁柱的话使大家一头雾水。长锁问：“什么班子成员？”
铁柱说：“你真笨！上小学那会儿，咱们不是一个班的吗？当年除了你、我和玉凤，他们几个都是班干部。”
“原来这么个班子成员！”金龙恍然大悟。“既然你记得这么清楚，就说说我们几个的分工吧。说对了我们几个就喝，说错了，罚酒一杯。”
“对，说错了罚他一杯。”玉凤说：
铁柱没料到金龙会来这一手，他张了张嘴又停下了，想了一会儿说：“金龙是中队长，石头是学习委员，春花是文娱委员，宝田是体育委员，后来石头又被破格提拔，当了大队委员。”说完，铁柱洋洋得意起来，“你们喝酒吧！”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他说的对不对。我想了想之后说：“你说的不对，我记得宝田是劳动委员，不是体育委员。”
“石头说得对！宝田不是体育委员，是劳动委员。”春花说。“你说错了，没说的，喝酒吧！”
长锁看看铁柱说：“你这叫木匠戴枷——自作自受！”
在大家的哄笑声中铁柱不得不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喝下。
长锁不擅言谈，轮到他敬酒时，他只说了一句话：“今天咱们哥几个总算凑齐了，不容易，来，喝酒。”
轮到宝田敬酒了，他却伤心地哭了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道：“咱们这茬人咋这么倒霉，刚懂事时挨饿，小学没毕业开始文革，初中毕业后上山下乡，这么大年纪又下了岗。倒霉的事咋都让咱们摊上了？年轻时吃点苦、遭点罪算不了什么，挺一挺就过去了，可是现在咱们都奔五十了，却没了工作。再就业，说得容易，这么大年纪，谁要你？现在上有老，下有小，这日子可咋过……”
“你父母都不在了，你怎么会上有老，下有小？”坐在宝田身边的长锁一把夺过宝田的酒杯，“喝点酒你就整这一出儿，石头回来了，大伙在一起非常高兴，让你给搅了！不能喝就别喝了，愿意哭你自己到外面去哭。”
“我父母都不在了，还有老丈人和丈母娘要养。”宝田辩解说。
不仅宝田喝多了，我也喝得云山雾罩，这时也忘了顾及面子，劝宝田道：“宝田，你也别难过了。虽然你没了工作，可你还有个家。说实话，我比你还惨，我不仅下了岗，还离了婚。二十多年前我拎着我爸给我买的旅行袋离开家乡，前几天我又拎着那个旅行袋回来了，可以说是白白在外面混了二十多年。今年儿子考上了大学，正是用钱的时候，我却没了工作。”
大家都吃惊地看着我。春花问：“石头，你是大学毕业生，怎么也会下岗？”
虽然没有人劝酒，我却自己端起了酒杯，一口把杯子里的酒全喝了，然后说道：“在我们厂，下岗的大学毕业生不止我一个。我下岗就是因为我是山里人，太实在了。我在厂工会当宣传干事，负责写宣传报道。这几年厂子被头头搞得乌烟瘴气，产品质量下降，没有人买，处于半停产状态，经常拖欠工资，所以我很长时间也没有给报刊写宣传我们厂的报道，领导对我非常不满，便让我下了岗。下岗以后，我和你们一样也没有找到工作，本来打算开个书店，自谋出路。有一天晚上我没给老婆做饭，她说了一大堆难听的话，一怒之下我和她离了婚。这次回来，本来打算看望一下父母就出去找工作。可我爸非让我过了年再走。我已经回来好几天了，早就想来看看你们，可是一想我已经混到了这个地步，实在是没脸见人，所以一直躲在家里。今天在家里实在坐不住了，才出来走走，在咱们小时候住的地方遇到了宝田，他又带我来见你们。”
铁柱叹口气说：“没想到咱哥几个都这么命苦，只有金龙还有工作。”
金龙说：“不管咋样，石头大学毕业，再就业不会太难。”
因为提到了下岗，气氛变得沉闷起来，也没有人再劝酒了。金龙说：“我看这酒也喝得差不多了，瓶子里还有点酒，愿意喝的继续喝，喝光为止。不能喝的可以不喝，不过，不喝酒的人必须唱歌。”
我虽然喝得有点多了，神智还算清醒，听金龙这样说，急忙用手盖住酒杯，说道：“这酒太冲了，现在我觉得天旋地转，实在是不能再喝了，我唱歌。”
“虽然今天你是主角，我也不勉强你，让你多喝。你要是不想喝了，就把剩下的酒给我。”金龙说。
我看了看杯子里的酒，并不太多，也没有倒给金龙，说道：“杯里的酒喝下去，我就不喝了。”
“我也不能再喝了，我这杯子里还有少半杯，喝完之后，你们不能再给我添了。”春花说。
宝田虽然没有说不喝，可长锁却把他的酒杯拿走了。玉凤把自己杯子里的酒倒进了金龙的杯子里。金龙与春花、铁柱、长锁和我碰了一下酒杯，然后我们把杯里的酒都喝了下去。金龙把酒瓶里的酒给铁柱和长锁各倒三分之一，剩下的倒进自己的杯子里。
“剩下的酒是我们哥仨的了，你们几个不喝酒的谁先唱？” 铁柱问。
“我不会唱歌，我喝酒。”宝田说。
“你可别喝了，喝多了回家耍酒疯，你老婆该来找俺们算账了。”长锁说。
“你们要是不让我喝酒，那我也唱歌。”宝田说。
“我也不听你唱歌，你那嗓子跟破锣似的，听你唱歌浑身起鸡皮疙瘩。” 长锁说。
我把目光转向春花，说道：“春花，咱们几个你唱歌最好听，当年就是因为这个才选你当文娱委员，你带个头。”
春花说：“我先唱倒是可以，可唱什么？新歌不会唱，老歌都忘得差不多了。”
这时我想起了春花小时候最喜欢唱的一首歌，提示道：“你还记不记得咱们上小学的第一天，老师问大家谁会唱歌，你急忙把手举起来。老师让你到讲台前教我们，你乐得屁颠屁颠的跑到前面，一边打着拍子一边教我们唱。还记得那天你教我们唱的是什么歌吗？”
“那都是四十年前的事了，我可想不起来了。”春花说。“你提个醒，那天我教的是什么歌？”
“我记得是电影《我们村里年轻人》的插曲，《幸福不会从天降》。今天你就再给我们唱一遍，好多年也没有听你唱歌了。”
“你的记性真好，上学第一天的事还记得这么清楚。”春花说。“小时候我确实喜欢唱这首歌。既然你想听，那我就唱，如果忘了词儿，你提醒一下。”说完她站起来，大声唱道：
樱桃好吃树难栽
不下苦功花不开
幸福不会从天降
社会主义等不来
……
虽然年近半百，可春花的歌声还是那么好听。她唱了几句，其他人一边拍着手一边跟着她一起唱了起来。
唱完了歌，春花说：“石头，我记得你小时候也喜欢唱歌。你比我们都厉害，会简谱。喜欢的歌，不用人教，自己就能学会。你接着唱吧。”
“我肯定不会破坏规矩，不喝酒当然要唱歌。我好多年没有心情唱歌了，今天破例，给大家唱一首。”看着这几个命运和自己差不多的童年伙伴，我用一根筷子敲着空酒杯，唱起了电影《十字街头》的插曲：
春天里来百花香
郎里格朗里格朗里格朗
暖和的太阳在天空照
照到了我的破衣裳
朗里格朗里格朗里格朗
穿过了大街走小巷
为了吃来为了穿昼夜都要忙
朗里格朗朗里格朗
没有钱也得吃碗饭
也得住间房
哪怕老板娘作那怪模样
……
唱到这里大家都笑了起来。春花说：“石头，你在哪儿学的这首歌儿，太有意思了，小时候怎么没听你唱过？”
我停了下来，说道：“下乡时学的。我姑姑家有一本旧歌本，跟歌本学的。”
铁柱说：“这个歌好，‘没有钱也得吃碗饭，也得住间房，哪怕老板娘作那怪模样。’春花，你是老板娘，以后我们哥几个没有钱吃饭的时候就到你这儿来，我不怕你作怪模样。”说完笑了起来。
“你脸皮可够厚的了！”玉凤说：
“你们别打岔，听石头唱完。”春花说。
“这个歌儿真挺有意思。”金龙说。
我只好接着唱了下去。越唱越心酸，几乎都要落泪了。
吃完了饭我想买单，金龙拦住了我，他非要买单不可。春花又拦住了金龙，说道：“石头离家多年，咱们几个好不容易凑齐了，今天我请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