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行的视线被黑布遮挡,耳道塞满了棉花,鼻腔被活塞堵全。他只能用嘴去呼吸,感受不到其它东西,如果硬要说感受到什么,应该只有夹杂在空气里的尘埃和凉气。
“哐!哐!哐!”一道道合金铁门打开。
精致大理石地板上不断有红外线扫描。除开规定的位置外,都会被激光编制成蛛网覆盖。这是不属于国家政府架构的私人地铁轨道,巨大的轰隆声被隔离在消音玻璃层里,轨道上不存在任何光亮,仿佛这地下轨道从没存在过。
他被关在玻璃层里,这里存在一个单独的隔间,里面摆放着一行玻璃长椅。除开细孔里传来的微弱光感外,他看不见任何物体。
从他踏入这场旅途的那一刻,他就不再害怕。他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破罐子破摔,或是断绝一切的人还能有什么期待呢?又或许是从他离开那个世界后,终于拥有宽阔的肩膀和坚定的目光。
“现在你可以扯下眼带了,把无用的东西都丢掉。这里是基地的隐藏轨道,从你踏上彼岸开来的地铁时,你就再也回不去了。”
阴冷的玻璃隔间里响起莫然君的话语声,格外响亮,随后方行手上的枷锁被解开。
他这才重新认识四周出现的一切——黑暗,无止境的黑暗,望不见尽头;寂静,可怕的寂静,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方行低声问:“这是哪里?”
莫然君抿嘴一笑:“方行,你是我见过的人中最镇定的。这里是罪狱,比起龙狱、魔狱、炼狱更恐怖的地方。”
方行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他们好像是在等一辆地铁。
“我们是在去往审判之地的路上吗?”
“嗯。”莫然君的双眸在黑暗里闪烁,灿灿生辉。
“我会死吗?”方行对此并不惊讶。
远方,一道刺眼光亮破空而来,轻轨的震动让玻璃层有轻微的晃动感。
漆黑的车身,方行看不见具体形状,只有窗口露出的光亮,如果不是这清晰的震感,方行都会怀疑面前真没什么东西停留。玻璃隔层应声打开,车门开启,有刺眼的光亮从车厢里射出。
他们走上列车——车厢装潢着古雅的装饰,搭配独有的欧式风格,英国皇室的金丝幕布规矩的挂在一幅幅油画框上,油画里的浓彩画出灿烂的“星空”、骄傲的“无名女郎”……地板上则铺着崭新的红毛毯,灿金色的墙面里存放着米迦勒的天使之枪雕像。
还有不知名的文学著作堆积在侧面的书架上,法兰绒的长帘相互捆绑,将漆黑的外界和奢华的车厢内部印在石英玻璃里。卷帘下放着金樽的石油烛,角落里的唱片机读取着肖邦的《升C小调夜曲》,将车厢渲得如西欧皇室的宫廷,然而车厢的圆桌上却放置着的特调伏加特和威士忌。
莫然君脱去外衬的西装,推给一旁的方行威士忌。
“怎么?不喜欢威士忌,可以试试蓝色夏威夷。”
莫然君轻笑,他立了起来,原先罗列着不知名文学著作的书架转至背面。
书架背面藏着多少不知名的酒,但可从酒的装饰与那股腥稠如血的鲜红来看,都是价值不菲的酒,甚至还有三瓶老茅台单独占了一个空格,贴有“酱香1925、窖底香1895、醇甜1952”的标签。
他卷起了袖子,浑然变成一精致的酒保。他从冰箱里取出冰块,切成方块,放入调酒壶中,再依次倒入朗姆、椰子朗姆、蓝橙利口、菠萝汁,像个杂技演员似的甩了起来。多少次,方行都以为他要将调酒壶给丢出来,最后,他还是在高脚杯里倒入那湛蓝如海的酒液,插上一朵漆黑的伞,一片新鲜的柠檬片。
“我接你时,你就是撑着一把漆黑的伞,然后另外一边拿着一把脏了的青柠檬伞,想必那是你喜欢的人留给你的伞吧,虽然我不该过问,但是我觉得你应该需要一杯能让你稍稍麻醉的酒,毕竟没有谁能一刀斩断他的过去。”他轻轻地挥动,那杯混蓝的鸡尾酒缓缓飘来,“酒是能让人忘记过去的最佳良药,谁都无法拒绝他的热烈。”
方行惊诧,稳稳地接过酒杯。他没有喝,放在了桌上,隐隐不安。
“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什么是方家的血脉继承者,什么莫家的唯一传人?”
莫然君轻抿伏加特,优雅地露出笑容:“《圣经》里的Apocalypse知道吗?”
方行沉吟:“白波?没听说过。”
莫然君微愣:“《圣经》里的天启:我转过身来,要看是谁发声与我说话。既转过来,就看见七个金灯台。灯台中间,有一位好像人子,身穿长衣,直垂到脚,胸间束着金带。”
“这段话是形容最初的众多继承者之一的,即是我们的先辈。”
“只是七座金台灯,至今日就只剩下三座金台灯了……耶稣的牺牲换取了那一千年,至今日又是一千年,谁又来拯救我们呢……”他神情落寞,仿佛那双闪着光的眸子要淌出晶莹的泪。
“好了,麻烦你多说人话,上次见面也是,说着一堆废话。我听说过这本书,但是我不知道什么是天启,倒是天启电影看过不少。这跟我签订的契约有什么关系吗?”方行蹙眉。
他耸了耸肩,被打断也不恼怒:“神之使路西法是降临在世间的魔神,是神的创造物,也是记录在《圣经》的大天使,更是记载在我国古典的神。不同的大天使代表着不同的神位:加百列,路西法,米迦勒,瑞米奥……”
“路西法与他的哥哥米迦勒终要有一战,那一战就是天启——毁灭诸世之战。”
莫然君面容上刻满了冷峻与阴森,他仿佛预见了那场战争的残酷与血腥,还有在那场战争中灭亡的人类,他们的鲜血会染红这片大地,发出疯狂的哭嚎。
“四骑士也陆续会从那场战争里醒来。我就观看,见有一匹白马,骑在马上的拿着弓,并有冠冕赐给他。他便出来,胜了又要胜。
揭开第二印的时候,我听见第二个活物说,你来,就另有一匹马出来,是红的,有权柄给了那骑马的,可以从地上夺去太平,使人彼此相杀,又有一把大刀赐给他……”
“这是天启中有关四骑士的描述,他们分别是hungry、death、war、pest—饥荒、死亡、战争、瘟疫,与《山海经》里的四大异兽所对应。”
方行愣住,面对超出常理的信息还不能完全接受。
“白马骑士—瘟疫,对应蜚牛,蜚牛独目白首、牛身蛇尾。蜚牛也象征瘟疫,与白马骑士相当;红马骑士—战争,对应朱厌。朱厌白首红身,形似金刚。据说朱厌只要出现,就会爆发大战,与红马骑士如出一辙;黑马骑士—饥荒,对应饕餮。饕鬄应该听说过吧,只吃不吐的怪物;灰马骑士—死亡对应金乌。”
“一千年结束了,神就让耶稣降临,魔神的封印也会破碎。那时,耶稣钉在十字架上赎罪,用自己的血封印了所有的罪恶,救赎了世界,可那场献祭中,七座金灯台只剩下三座,封印的钥匙也只剩下三把,之后,天使长米迦勒选择三位人类的贤者来继承魔神的封印之匙,而这三位贤者便是曾经的掌空者、拾荒者、堕落者。”莫然君说得口干舌燥,不禁借着伏加特润喉。
他说得好像一个故事,却是记载在《圣经》里的血史。
“我是三位贤者的一位继承者吧?你也是,莫然君。”
他点头:“我是掌空者的继承人,莫然君;你是堕落者的继承人,方行,而拾荒者的继承人已经失踪了。”
“拾荒者的继承人是?”
莫然君又抿一口:“秋康。”
“秋康?”方行惊讶不已。
“对,牧原失踪的那个秋康,曾经在牧原第一中学就读过,高中毕业,说不定和你见过面。”莫然君的眼睛里透出疲惫。
“为什么你们没有找到他,倒是找到我了?”
莫然君面色微狰:“我们很早就成立了W.M.D.O,想借此研究神的创造物“王”,他拥有和大天使一样的力量,是相当恐怖的存在。秋三子就是继承了它的力量,虽然不知道当年秋三子发生了什么,但是其他两位贤者知道这和第二君有关,只是没想到这个第二君竟一直潜伏在我们周围!”
“咔!”玻璃碎裂的声音响起,莫然君将手中酒杯摔得粉碎。
“我们一直都以为拾荒者的继承人还没有找到,却没想到第二君竟然隐瞒秋康的出现,并将他害死,打开了封印!就连贤者变成了龙我们都不知道,甚至没有办法阻止发生的一切。”
车厢内陷入死寂。
“那现在怎么样了?找到他了吗?曾经的贤者呢?”
莫然君起身,愤怒才稍稍削减一些:“秋康失踪了,贤者也死在第二君的计划中,所以W.M.D.O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他们已经被解散,既往成员都在我们的监视下生活。”
“我解开封印的时候看见了秋康。”方行低声。
“你见过?”莫然君微惊,“不过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他已经解开了封印。当第一把钥匙插入无底洞的那一刻开始,名为命运的齿轮就会开始转动,最终的封印也会解开,如今你出现,齿轮也转动到了终点。”
“拾荒者的继承人拥有龙族的力量,掌空者的继承人拥有掌控非生命体的力量,而堕落者……”莫然君欲言又止,没有说出剩下的话,“你知道为什么你们方家一脉逐渐没落吗?”
莫然君严肃地望向方行,俊朗的五官瞬间变得如刀剑一般锋利。
“因为你们方家的血脉全都是堕落者。”
“堕落者?”方行沉吟。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股极致的悲凉感涌上心头,就像是那些尘封在血脉里的悲伤在苏醒,他会忍不住想哭泣。
“看你的样子,堕落者应该就是所谓的罪人吧,你上次和我见面时就已经提到过。我们所拥有的能力也不是什么好能力吧?”方行故作轻松地说,露出无害的笑容。
“堕落者是记录在古籍里的背叛者,是魔的奴隶,是人类的败类。又是七位王.五位已经倾倒了、一位还在、一位还没有来到.他来的时候、必须暂时存留。在启示录里,你们不配提起,因为你们已经不在正义的一方。你们是流淌着魔之血的人类,是应该下阿鼻道地狱的罪人。”
“哦,是吗?”方行看似平静一笑,其实内心早已掀起狂风暴雨,“那意思就是我是罪人,我全家都是罪人,我的祖宗十八代也是罪人?”
莫然君举起新倒的伏加特,轻轻一抿:“你这样理解也没错。堕落者在将血脉钥匙往下传承后,选择成为了魔神的奴隶,从此之后方家一脉彻底消失。我们没有任何关于你们的消息,堕落者的后人也一直选择过普通人的生活,直到你解开了封印,堕落者才真正的现世。而你,就是目前堕落者的唯一继承人,方行。”
“真是可笑……你说我们是,我们就是了?”他嗤笑着摇头,心里仿佛有什么积压许久的愤怒要往外喷涌出来,“上次没跟你深究!这次你还越说越来劲!你们掌空者借着自己的能力又在世界上做过多少不为人知的事?你们现在所拥有的这些……你瞧瞧!多么奢侈的车厢!有些东西甚至是我这一生都没办法得到的!你现在说我是罪人?”方行轻轻抬起放在桌面上的鸡尾酒,任酒洒出杯面,然后又被他狠狠地砸在桌面上,溅起的蓝色酒液顿时就像狂啸的蔚蓝大海,“难道这些都是你们一手挣来的?!财富不会无故累积,只有掌控权利和手段的人才会拥有!你们又能有多干净呢?所以现在莫名来指认一个寒门的学子为罪人?”他将酒杯的酒倒在崭新的红地毯上,“我们一脉彻底沦为普通人,没有使用过任何能力。如果堕落者真正交出钥匙的话,那为什么钥匙会被我打开?所以堕落者在成为魔神的奴隶时没有交出任何关于封印的东西,也没有透露哪怕一点有关于血脉之匙的消息,那凭什么我们一脉就是罪人?”
“难道就凭你们的只言片语?荒唐,简直荒唐至极!”方行双眼微眯,愠怒得如一头凶猛的野兽,面临随时爆发的边缘,“堕落者成为魔神的奴隶,那是他自己的选择,跟血脉继承者又有什么关系?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我们是交出了钥匙?还是做了什么罪恶滔天的事?还是我们背叛了人类吗?”
“你们凭什么这样给我们定罪!你们有什么权利!就因为你们是掌空者的血脉?”方行露出了猛兽愤怒的爪牙,他的眼眸里蕴含寒意,并且寒意在从每个毛孔往外蔓延,不久就布满了整个车厢。
现在的方行就像愤青,充满了愤怒与嫉恶,一点既炸。
“你们犯下的罪……”莫然君的话戛然而止。
方行骤然将目光移到前方,有刺眼的光亮从不远处射来。
车正在急速前刹——轨道上发出强烈的摩擦声,身体的惯性让他们不得不停止对话。
方行能清晰感觉到身体的前冲,光亮也迅速消散,露出藏在光亮中的十字架。车身逐渐平稳,米白色的诡异十字架上镶嵌着垂落的锁链,那些锁链竟自动地朝他飞来,根本来不及闪躲。
锁链成功将他捆绑,任他如何反抗都无法挣脱。
方行狰狞着面孔盯着衣着精致的莫然君,以饿狼般的眼神:“莫然君!你做了什么!”刹那间,他漆黑的双眸快速闪红,仿佛一朵虚无的彼岸花盛放在他的眸子里。随后,锁链将他从车厢里拖出,强烈碰撞带来的剧痛令他昏迷了过去。只见他被锁链拖拽到米白色十字架上拴住四肢,像钉在十字架上赎罪的耶稣一样。
缓缓地,轰隆的刹车声散了,列车也停在了审判之地的最深处。
莫然君缓缓地坐回原来的位置,将杯中残余的伏加特一饮而尽,这时,他英俊的容貌里多了一丝疲惫,随后他淡淡地声音响起在这富丽堂皇的车厢里:“是啊……我们或许才是真正的罪人,只是现实就是如此。罪责总需要有人来背负,这个人不会是我,也不会是秋康,所以就只能是你了,堕落者的后人。如果你没有打开封印的话,我们也许会成为很要好的朋友吧,只是你有你的坚持,我也有我想要保护的人。”
“如果你非要恨的话,就恨我吧!可你也要恨你的无力、恨你的卑微、恨你的懦弱,你终究还是太弱小了,什么都没有……”
他挥了挥手,还残有蓝色夏威夷的高脚杯漂浮了起来,然后微微倾斜,漆黑的伞与柠檬片、蓝色夏威夷像缅怀之酒洒了一地,在冷冷地祭奠将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