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油路上的沙砾被来往的车辆碾得粉碎,坑洼里的浑泥被压出了轱辘印。污水浸满路边残破的赭石,往来的行人穿着长筒靴肆意地踩踏在污水滩里,任它溅飞,在寒风里划出完美的弧线。
方行靠在梧桐树上,天色略显暗淡,或许是乌云遮盖的原因。
他举着通体漆黑的伞,嘴角散出淡淡白雾,随后四处伸头探望。这一路上,形形色色的垃圾躺在地上摆出丑陋的姿势,可这片氤氲的雾气里却好似藏着阿瓦隆的故乡。
绵薄的细雨沥沥淅淅地下着,夹杂着轻袭的寒风。
他在等她。
“呼——”方行因为焦虑,所以下意识地深呼吸。
他曾经以为的太多了,他以为生活是,感情也会是……他以为自己和她会因为时间而黯淡,会因为生活而疏远,可是他已经没办法再去等待,她也没办法再去期待。
所以他需要做一个决断。
方行望着慕和老街,一条不算太长的旧巷子。走到方行这个位置就变成了入山的小径,再往里走就是新修的临时火车站台。
他和月夕影小时候就居住在这条街上,只是他们从未见过,也从不认识。他们一个住在街头,一个住在巷尾,只在慕和小学毕业典礼上见过同时拿着“优秀毕业生”奖状的对方,并拍下了他们的第一张合照。
他与她认识在零九年的牧原第一中学。他们一同升入高中部,约定好一起进入的归布医科大学。可是他选择了退学,她却顺利地毕业。她没有选择去学校分配的罗云区第一人民医院,而是选择了离他最近的牧原中心医院。
他们的过去在方行的眼里没什么撕心裂肺的恋爱,也没有多么美丽的回忆,只有在牧原第一中学日复一日的相见,在牧原第一中学彼此同享一个耳机里的声音。他们只有那些平淡的日子,是连言情小说家都讨厌的那种平淡,可是,可是,这些在方行的心里却像伤疤一样,无论他怎么想要痊愈,可撕了又长,长了又撕。
他根本忘不了她。
他是一个向往平淡生活的人,不需要什么人来给他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只是需要有个人陪着他,一直厮守在一座小城里。如果城旁有一条河流的话,他希望,每到夏天,他可以带着她和孩子们去自由泳;到秋天可以带着她与孩子们立在桂香桥头,吹着从不知名的远方吹来的风,静静地,可以直到永远;到了冬天,他可以陪着他们在河面上滑冰;到了春天,他可以戴上帽子,提着鱼竿,一坐就是一整天。
终于,不远处的雾里走来她的身影:她撑着透明的雨伞,留着披肩的长发,白皙的脸庞上染上了蓝彩,雪纺白纱长裙上好似绣着梨花。她的步伐轻灵,像静谧的雷柏尔深林精灵,漆黑的眼眸里荡有初春的涟漪。
“夕影……”
月夕影面色动容。
方行想起了她曾藏在抽屉的信封,还以为是她偷偷写给别人的情书。那上面只写着她的一段话,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写给他的:
落雨的时候,我很想立在你的伞下,因为你总是举着一把大黑伞,足够让我们一起躲下。
你喜欢穿着略显成熟的呢子大衣,可是你一点都不成熟,是那种吃碗面都会把耳机掉入汤里的憨乎乎,可我就是喜欢看你手忙脚乱的样子,然后在你收拾干净后,在旁边大声地嘲笑你。
月夕影的眼睛在一瞬间凝起了雾,湿了眼。她努力地眨眼,想要遮掩住。她没有回答他的呼唤,而是用手抹去盈满的泪,望向了别处。
“你来这里干什么?你不是不愿意见我吗?”她下意识地咬唇。
方行语塞,不知如何开口。
“我妹妹现在怎么样了?”
夕影抬头凝视方行,目光里多了一丝坦然,或许是逐渐累积的失望让她变得如此。
“涟青醒过来了,现在已经能正常吃饭了。不用担心,她不需要多久就可以恢复正常了。”
方行长呼气,仰头望天,是他在强忍眼眶里的泪。
“你怎么办?”她泛着光的眼睛盯着他,生怕他再次从她的视线里消失,“你会回来吗?还是继续离开?”
方行回过神来:“我不知道,但我会离开这里,去别处生活,或许,我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月夕影急切:“你为什么不回来?不回学校,不回家……”她轻抿唇,还是说出了那句话,双目盈满了泪,“你为什么不回我?!”
方行摇头,心中刺痛:“我没办法回来,只能离开,抱歉……”
“不能回来?你不回我也就算了,可是你妹妹和你爸妈呢?他们怎么办,你想过没有!你自己的未来你想过没有!你自己的人生,你想过没有!你难道就想这样浑浑噩噩地度过你的一生吗?你甘心吗?考上了大学又抛弃了一切。我知道你心里的苦,可是涟青现在已经醒过来了啊!你不用再为涟青的医疗费担心,你们又可以一起去上学,一起毕业!就算没有钱,我也已经在工作了,我会赚钱,我可以给你啊!我可以……”月夕影的泪决堤般流了出来。
“你回来,好吗?”她尝试往前走了一小步。
“没什么甘心或是不甘心的。我自己的选择我从不后悔,只是多多少少会有些惋惜。她们离开我后会生活得更好,既不用担心我的学业,又不用苦恼我的学费,还不用费心我的生活。离开我,他们只会活得更好。”
方行解释,可他知道这样的借口连他自己都无法欺骗,又怎么去骗最懂自己的夕影?
“那我怎么办!我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我怎么办……”月夕影再也无法控制住悲伤,渐渐哽咽了起来,像个无助的孩子。
方行的身体颤抖,只觉心里的旧痂被猛地撕开。
现在的他还是撑着一把漆黑的大伞,夕影则一直在伞外,没躲在伞下。
夕影明白了,所以她后退了一步。
“你走吧。”她抹掉泪,哽咽地喊,“你走啊!不要再让我看见你,你走啊!走的远远的……”
方行望着她,想说的话又卡在了嘴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眨眼间,他流下了泪。
他忍不住身体的颤抖,说出了脑海里已经演绎上千遍的对话:“月夕影?”
她颔首。
“你喜欢我吗?”
她定住了,宛若被风撕去万千思绪。沉默许久,她大方地说出内心的想法,“对,我喜欢你,很喜欢你。我想你也明白我的心意。”她用一双通红且泛有泪光的双眸与方行对视,“那你喜欢我吗?”
“谢谢你,夕影。”方行坚定了内心,泪水却止住地往下流,“谢谢你的喜欢,可我不喜欢你。”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即便他的心被万千刀刃割裂,“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对不起……”方行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他想抱住她,但他不敢。
“我……”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手里喜欢的伞也掉落在了淤泥里。
雨已经停下,风低声呜咽着,似在为夕影悲戚。
“都怪我!是我不够优秀,是我不够用心,是我不够漂亮,是我不能让你喜欢上我…都是我的错……”月夕影弯腰抽泣,“你告诉我,我哪里错了,我改好吗?方行!你告诉我,求求你告诉我,我是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方行将她抱在怀里,低声喃喃,夹杂着因为哽咽而沙哑的哭声:“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夕影对不起……”
“夕影,我……”
他多么多么想把那句话说出口啊!那句“我不想走,我喜欢你,我想一直陪着你”!可是他做不到,他不能做!他好恨,恨这可笑的命运!恨捉弄他的天!
她紧紧地抓着方行,他紧紧地拥抱她,仿佛再也不分离。
“你要是走了,我该怎么办?我怎么办?……你不要走,你不能走,为什么要走?”夕影想将他禁锢在自己的怀里,所以她用尽力气将方行的脖子勒得青红。
方行已经闻不到她发间的樱花味,只有无声的泪。
“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对不起有什么用……”夕影将方行猛地推开,踉跄退去,“没有用!一切都没用了……你走吧,走!走啊!别让我在看见你。”
方行欲言又止:“夕影,我……”
“你不走,我走!”夕影不顾掉落在地的雨伞,径直跑开。
他望着她一路快跑的背影,没有去追她。
……
秋季的悲凉随着枯黄枫叶的凋零归于沉寂,了无人迹的小巷里除开稻田里的全是旧野。慕和老街上只剩下一座座破旧的合院,还有站在梧桐树下凝望良久的方行。
曾经居住在这里的人都已离开,只有夕影还傻傻地等,等着方行迟早有一天会从远方举着黑伞,从街头走至巷尾,即使这里只有他那个麻木在床的父亲留在这里。
他将地上掉落的伞拾起。他明白,这把被染上污泥的伞是她留给自己唯一的东西。
“我也喜欢你,夕影。”方行咬唇、流泪。
他抹掉泪,走至曾经的家门前,立在门前没敢推开。
他立得久久的,等到停歇的细雨再变大,风从轻啸变成狂怒。他听着大雨啪嗒啪嗒似泪滴在青石瓦上,这一刻,风好像在重新说着夕影说过的话,还有那间破旧房屋里消失已久的吵闹。
“老汉,我走了。希望你不要再喝酒了,一定要像个男人一样肩负起这个家。记得时不时想起你曾经有过一个叛逆的儿子,他的名字叫方行。就像你曾经说过的,只要自己选的,就要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哪怕是粉身碎骨都不要害怕。”
风很大,雨很大,天空也暗沉了下来。
方行离去,走向小巷的另外一边,是和她完全不同的方向。
……
牧原中心医院,方行内心最不愿来的地方。
23:29。
大厅里没有人,只有寒风从缝隙里透进来,让灿白的大厅渲得更加清冷。
方行坐在空荡的大厅里,放空自己,当时钟摆到24:00时,LED屏闪烁的切换光将方行唤醒。
一个小时前。他在电梯门口前不断彳亍,看见电梯门的重复打开,却始终没有勇气走进去。他有些害怕,害怕自己见了他们后就不会再离去。
方行长长叹息,离开了住院大厅,停在牧原中心医院的大门前。
很快,一辆ARCFOX停在他的面前。车门应声而开,是莫然君,他穿着定制西服,面带微笑。
“该见的人,都见完了吗?”
方行穿着运动外套,套着牛仔裤,一头许久未洗的长发与莫然君精心打理的金色卷发相比而言多了许多油和头屑。他看后视镜里的自己,又看向一旁和煦如春风的莫然君,随后狠狠地搓了搓手,将长发猛地往后一甩。
顿时,他乱糟糟的长发就变成了大背头。
他看着自己的样子,满意地笑了笑:“走吧!”
终于,那个走至幕前的孩子梳起了大人的长发,在风声中、大雨中,大声歌唱他从不忘记的歌曲,想要这样的夜多一些欢喜。
“有些事我都已忘记
但我现在还记得
在一个晚上我的母亲问我
今天怎么不开心
我说在我的想象中有一双滑板鞋
与众不同最时尚跳舞肯定棒
整个城市找遍所有的街都没有
她说将来会找到的时间会给我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