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宝田把我带进了他家门前的小房子里,进去一看,屋子里只有几件旧家具和一台十八寸的电视机。
宝田说:“儿子结婚买不起房子,我只好在门前自己盖了一间,我和你嫂子住在这里,把公房让给儿子住。”
“你怎么没上班?”我问。
“我和你嫂子都下了岗,她到市场上摆摊卖菜去了,我在家做点儿煤球。”宝田说。
屋里没有椅子,我只好坐在炕沿儿上。宝田在我身边坐下,伸手拿过来一个装着烟草的铁盒子和一沓卷烟纸,说道:“家里也没有现成的烟,我给你卷一支抽吧。”
“小时候我经常给我爸卷烟,我会卷,还是我自己来吧!”我接过铁盒子,扯下一张卷烟纸,自己动手卷了起来。卷好后点着,吸了一口,呛得我直咳嗽。我急忙把烟掐灭,从衣兜里掏出在北京买的烟,抽出一支递给宝田,“你家的烟太冲,我可享受不了,你来一支这个吧。这是在毛主 席纪念堂买的。”
宝田放下还没有卷好的烟,接过我递过去的烟卷,说:“文化大革命开始那年,咱哥几个一起去北京见毛主席,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北京。真想到毛主席纪念堂去看看他老人家,我估计这辈子恐怕没有机会了。”
我们一边吸烟一边聊了起来。我问道:“矿上不给待遇煤了吗,你怎么弄来这么多煤泥,这东西能烧吗?”
“做成煤球冬天用来烧炉子还可以。”宝田说。“矿上虽然仍然给下岗职工发放待遇煤,可是下岗职工生活困难,钱不够花,只好把矿上给的待遇煤卖一部分,我也是这样。”
“待遇煤有人买吗?”我问。
宝田说:“现在二井关闭了,剩下的三个井口采的都是残煤,产量不到原来的一半,煤质不好,却贵得要命,煤贩子趁机低价收购待遇煤,再以比矿上的煤一吨便宜二十块钱的价格出售。矿上的职工卖一吨待遇煤,能得到七八十块钱。待遇煤不够烧,就买煤泥。煤泥五块钱一吨,做成煤球也能对付烧。现在到了冬天矿上不少困难人家都这样做。”
“过去煤泥堆得像山似的没有人要,想不到现在这东西也卖钱了。”
“整个柞树沟矿差不多有一半人下了岗,就是没下岗的人也是好几个月发一回工资。很多矿上的职工都把待遇煤卖了,换点钱将就着过日子。要是日子好过,谁把好煤卖了烧煤泥?”
“下岗以后还给待遇煤还算可以。”我说。
“暂时还给,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给。”
“你父母不和你在一起?”我又问道。
“老人都不在了。”宝田说。
“这些年你日子过得怎么样?”我问。
“别提了!”宝田说。“我们几个可没你幸运,你都上大学了,我们才从农村回来。回来后我在井下干了几年,后来因为工作面冒顶砸断了两个脚趾头,被调到矿上的土木工程队当瓦工。这几年矿上效益不好,也不上土木工程,在外面也包不到工程,工程队赚不到钱,没钱给我们发工资,矿上也不管我们,队里没办法,只好减人。我年纪大,身体又不好,被精简了下来。你嫂子原来在矿上的服务公司上班,服务公司的几个厂子也都黄了,她也没了工作。我儿子初中毕业以后死活就不想再念书了,整天就想当歌星,歌星没当上,倒是先把媳妇领家来了。现在他们已经有了孩子,一家五口人,只有矿上每月发给我的一百五十多块钱的生活费是固定收入。以前我和你嫂子做点小买卖,日子还过得去,现在下岗的人越来越多,生意也不好做了。”
“铁柱、长锁、金龙、玉凤他们现在还有谁住在这里?”虽然我很想知道春花的情况,但是不好意思直接问,只好先打听其他几个人的情况。
“他们的条件都比我强,嫌这里房子小,环境不好,都搬走了。”宝田说。“咱们这里地方小,虽然分开了,也能经常见面。前几天我还找过铁柱和长锁帮我焊土暖气锅炉来着。他俩现在也下岗了。铁柱原来是矿机修厂的钳工,长锁原来是生活公司的管工,会电焊。矿上搞减人提效,各单位都精简,他们俩因为年纪大,干不动重活,也和我一样,被减了下来。现在他俩合伙开了个五金修理部,生意也不太好。”
“金龙和玉凤现在过得怎么样?”我问。
“他俩的小日子过得不错。”宝田说。“下乡时,我们都在一个集体户,后来他俩好上了,从农村回来后就结了婚。现在他家的孩子在上大学。我们几个在矿上工作的人,只有金龙混得不错,现在是选煤厂的厂长。玉凤原来在服务公司当会计,现在也没了工作。当年要不是那个可恶的红卫兵头头整你,你和春花一直好下去,你们俩也是一家人了。”
我嘿嘿一笑,并没有否认。一直想知道春花的情况,见宝田提到她,我趁机问道:“春花现在怎样了?”
宝田说:“咱们前后院下乡的知青,春花是最后一个从农村回来的。她爸退休后让她接了班,矿上安排她到铁姑娘采煤队工作,因为她在农村时间长,能吃苦,不在乎干重活儿,在井下工作了一年就当上了铁姑娘采煤队的队长。后来上边有文件,不让女工下矿井,矿上把她安排到服务公司当副经理。服务公司的经理是个色鬼,见春花长相不错,就起了坏心眼儿,要单独带她出差,春花不跟他去,他就威胁要把春花撤职。春花把这事对她男人说了,他男人把那个经理揍了一顿,可能是春花男人下手重了点儿,那家伙到医院就死了。春花的男人被抓了起来,判了死缓。春花也被撤了职,安排到服务公司下面的矿山配件厂当推销员。为了不影响孩子的前途,她男人和她离了婚。这些年她一直一个人带着孩子过日子,去年她给儿子娶了媳妇。现在服务公司只剩下一个空壳子,春花也下了岗。”
总算打听到了春花的消息,没想到她竟然和我一样也成了下岗职工,而且也离了婚。于是我又问道:“春花家现在还在这里吗?”
“她爸爸在时,老两口一直住在这里。后来她爸去世了,她妈去了她大弟弟家。房子卖不出去,空了几年。春花的儿子结婚以后,春花没有地方住,去年她又回来住了。现在她和儿子一起在镇里开了家饭店。”
“春花现在能在家吗?”我急忙问道。
“白天她一般都在饭店,晚上才回来。”
我很想让宝田带我去找春花,可是又不好意思直接提出来,于是说道:“你告诉我春花的饭店在镇里什么地方,一会儿我去看看她。”
“反正我也没事,还是我带你去吧。”说完宝田打来水,洗洗脸,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带我去了镇里。
来到镇里的大街上,宝田指着一家由民居改造成的小店说:“那就是铁柱和长锁合伙开的五金修理部。”
修理部的门开着,有两个人在里面的工作台上焊着什么东西,电焊的弧光一闪一闪的,非常刺眼,我只好抬起一只手臂,遮挡着眼睛往前走。
来到修理部门前,宝田朝里面喊道:“你们看谁来了?”
听到有人说话,里面的两个人同时抬起头来。虽然分别多年,我还是认出来拿焊枪的人是长锁,手把焊件的人是铁柱。
看见我,他们几乎同时喊道:“石头!”然后放下手里的东西,迎了出来。
长锁拉住了我的手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好几天了,一直想来看看你们。”
铁柱在我的肩上拍了一下,说:“还行,没忘了哥们,回来还知道来看看我们。”
“不管到什么时候,我也不能忘了小时候这帮哥们儿。”我说。“以前我回来过几次,在家里住几天就回去了,没有时间找你们。”
长锁问:“这次能多待几天?”
本来想告诉他们,我和他们一样,也下了岗,这次可以待到过春节,可是虚荣心驱使我违心地说了假话,“我们单位放长假了,这次可以多待一些日子。”
“你在什么单位工作,怎么会放长假?”铁柱问。
“江城机械厂。”接着又补充道,“厂里的产品卖不出去,只好给职工放长假。”
“看来咱们哥们儿命运差不多。”长锁说。
“你们在忙什么?”我问。
“有人让我们给做个土暖气锅炉。”长锁拿出一盒烟,给我和宝田各点上一支。“你们先抽着,锅炉马上就焊完了,一会儿咱哥几个找个地方喝几杯。”
“好!”我说。因为电焊的弧光太刺眼,我和宝田到外面等他们。
他们俩很快就焊完了土暖气锅炉。铁柱问我:“你还想见见别人吗?”
“我还想见见金龙、玉凤和春花。”我说。
“咱们先去找金龙。”说着长锁收拾起工具,锁上修理部的门。
“有金龙在,喝酒就有人买单了。”铁柱说。“金龙现在是选煤厂的厂长,他混得比我们哥几个强多了。”
(作者致歉:由于年老眼花,导致第九章和第十章发表时出现错误,第九章部分内容重复,第十章把后面的内容提前发表。错误已经改正,特此向各位看官表示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