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行疲倦地靠在晨班车的后座上,轰轰的汽车声及城市苏醒的吵闹声让他无法安宁。他微眯着眼,晨曦的光从窗外扫过,他忍不住地闭眼,像黑暗里的动物害怕光芒。
他会付出什么代价?他想了很久。
长辈们总说:魔鬼的交易可不会白白让你占得便宜,他所想要的不是你的全部就是你不能轻易付出的东西,他不会马上就夺走你的全部,只会在你最愉悦、最欣喜、最幸福的那一刻夺走你的一切,然后欣赏你从天堂坠入地狱时的神情,那样的表情对他们而言是人世间最美妙的事物,是比灵魂还值钱的东西。
该隐与他的契约、秋康如神使一般的降临、流淌在第一层的黄泉、该隐离去前说的那番话的意义?他的思绪不禁陷入混乱。
清晨的班车很稳,它缓缓地行驶在道路的中央,将城市如剪影一般从他眼中播过。
今天的班车时间点格外的早,不符合以往的换班规律,车内的播音系统也未开启,但是对于方行这种记路不记站的人来说并不影响,甚至是少了一些杂音。四周的街景变得模糊,迷雾下的摩天大楼鲜有人行,紧闭的wowo超市门前停留着二十四小时营业店外的路人。
首班地铁的轰鸣声一晃而过,微风透过车窗吹起他眉前的碎发,让他稍稍扫去了疲意。
凌晨5:20,方行打开诺基亚。
公交车开始驶入荒凉的小路,四周废弃的建筑被钢筋水泥所毁,这片区域里只剩下沙石的残垣。
这是一块重建区,几乎没有人迹。路旁的废弃房屋上爬满了爬山虎,绿油油的爬山虎上开着一朵灿紫色的花,是这片绿色里最鲜艳的色彩。这里只有一条萦纡的山路,坑坑洼洼的柏油路面积蓄着污水,那些开在山洞里的店铺紧闭着,卷闸门上画满了稀奇古怪的图案。
方行从没有路过过这样的地方。
早班车猛地急刹,刺耳的摩擦声伴随着惯性一同前来。方行的身形不禁前倾,令他从昏沉中清醒。他稍稍整理坐姿,皱眉,望向主驾驶。司机也按下了开门的按钮,班车大门应声打开。
“师傅!这不还没到吗?专线不是要到展运大道苑景口下,怎么突然停车了?”方行疑惑。
在这片荒凉的地区下车的话他连个单车都扫不到,更别说打出租车。
司机不答。
“师傅,咱们这是在哪儿?”方行又问。
司机依旧沉默,但可以从后视镜里的看见他正在解安全带。
“师傅?”方行疑声,也站起身来。
他一边偷偷地拨打报警电话,一边摸向贴在窗边的安全锤。
“不用打报警电话了。从你一上车开始,你的手机就没有信号了。”司机的声音很粗,似从沙砾上碾过。
司机慢慢脱去肮脏的工作服外套,露出内衬的汉邦剪裁定制的西服,精致的黑色蝴蝶结挂在他白皙的脖颈前显得无比优雅。他掀开了工作帽,一头金黄色的瀑布卷发松散开,遮掩住眉梢。认真细看,赫然发现他的双眉斜挂如剑,双目如火般灿然,鼻翼挺拔若鹰勾。
“你是谁?”方行警惕。
他淡声:“我是来带你走的人。”
“带我走?为什么带我走?带我去哪里?”
“别紧张,还是坐着说吧。在这里,是不会有人来打搅你和我的。”他缓步走近,坐在邻窗的座位上,与方行仅相隔一排。
方行镇静了下来,毕竟这一天他经历了太多事了。
金发男人无声地笑:“我是谁不重要,但你可以称呼我为黄泉人。”
“黄泉人?”
“所谓黄泉人,就是黄泉的守门人,也就是你打开的那道门。”陌生男人的言语举止像是相熟的两人在偶遇闲聊,“你现在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方行眉目紧锁,试探性地反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有什么事你就直说,不必如此拐弯抹角。”
“明知故问。”男人冷声, “你打开了黄泉最深的门,那可是囚禁……算了,你只需要知道,我必须带你走。你也不必装腔作势,因为你已经打开了第二道门,我能感受得到。”
方行沉默。
晨曦的阳光刺眼,金箔般的光辉从他们的脸上扫过。
“是要我付出代价的时候了吗?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你说的没错,那道门是我开的。”方行哂笑,无奈摇头,他与黄泉人对视,“你说的黄泉最深的门,是什么门?”
“最关键的门。”男子俨然。
“什么是关键的门?门里面有什么?我放出了什么?”这是他一直想知道的答案。
“门里面锁着世上最邪恶的东西,是《圣经》里的恶魔,是上帝最疼爱的儿子。”他忽然开始吟诵,像个悲伤的老人在缅怀过去,“明亮之星,早晨之子啊,你何竟从天坠落?你这攻败列国的何竟被砍倒在地上?你心里曾说:我要升到天上;我要高举我的宝座在神众星以上;我要坐在聚会的山上,在北方的极处。我要升到高云之上;我要与至上者同等。然而,你必坠落阴间,到坑中极深之处。”
他吟诵了一段没来由的话,像疯癫之人在胡言乱语。
“上帝的儿子?胡说也要有点分寸。”方行下意识地否认他的说法。
“不相信吗?”金发男子早已猜到方行的反应,“你已经见过该隐了吧。”
“嗯。”方行点头,“但我并不相信这世界存在上帝或者说恶魔。”
“你不信也正常,谁会想到自己平生会接触到魔鬼或是黄泉,毕竟那是死人才能接触的存在。你应该听过他说的那句话:‘若杀该隐,遭报七倍。杀拉麦,必遭报七十七倍’。这是记载在《创世记》第四章第二十四节的内容。该隐是夏娃与亚当的儿子,他轻手屠戮了他的弟弟亚伯。他是最原始的恶魔之一,也是Lucife最初转化的恶魔。对了,恶魔对你而言还很陌生吧,外域的人都喜欢称呼它为Demon,可在这里,我们称呼恶魔为魔,是可以侵蚀人心的存在,也是邪恶的象征,而Lucifer也就是路西法则被称为魔神。”
“魔在过去是不入史籍的东西,那时的人们都认为这是不入流的臆想。”他摇了摇头,哂笑声刺耳,“可笑吶,反倒是那些写满鬼怪的《聊斋志异》、《子不语》诸如此类的闲谈逸闻记下了他们的几分真假。”
方行沉默,无法否认它们存在的真实性。
“而上帝,就是我们口中的神。因为文化的差异性,不同的地方取名各有不同,传承的方式也不同。神最小的儿子被称为路西法,是堕落、邪恶的化身。在希腊神话里的宙斯就是上帝的另一个称呼,关于他的史料记载太多、太混乱,有些东西已真假难辨,但是他们的确是真实存在过的。《山海经》中所记载的大部分异种也是真实存在的,虽然有些已经灭绝,但是有的还活着,他们都是神的创造物,不过尽是些被抛弃的玩具。”金发男子仿佛说得太多,疲惫洗涤不净,声音沙沙如风。
“这个世界存在规则,规则则掌控着一切。小到原子、大到宇宙;虚到万有引力、实到黑洞,都是规则的管辖范围。”金发男子用手触摸鼻梁,“黄泉十八泉寓意着封印路西法的十八道门。你解开的是第十八层的封印,也是最初的封印,至少需要两把钥匙才会开启,而封印一旦打开,将无法停止。谁交出第三把钥匙,谁就会被选定为魔神的寄体人,所以我要带你走。”
“带我走有什么意义?我已经打开了门,没办法改变。”
“这是神制定的规则,你注定会成为他的皮囊。所以,你是它必须得到的东西。”男子长长叹息,“当它从燃不尽的火焰中挣脱的那一刻,你将会化作它的躯壳。这也是你和魔鬼交易要付出的代价,更何况你们本就是它的孩子,身体流淌着魔鬼的血,是从古至今的罪人,也只有你们能成为他的躯壳。”他的声音阴冷起来,“曾经,你的先辈们背叛了人类,成为了路西法的奴隶,替它屠杀了数之不尽的生命。你们是钉在十字架上都无法原谅的罪人,你们是流淌罪血的一脉……算了,说得再多你也不会明白。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当你背叛了曾经坚守的一切,那些你所背叛的又会反过来背叛你。”
“天使与恶魔的历史亦是如此,直到你的生命凋零在背叛的火焰中,才会真正地结束你的一生。”他悲伤地说着,又开始吟诵奇怪的话来,“天上又现出异象来。有一条大红龙,七头十角,七头上戴着七个冠冕。它的尾巴拖拉着天上星辰的三分之一,摔在地上。在天上就有了争战。”
“它被摔在地上,它的使者也一同被摔下去。他捉住那龙,就是古蛇,又叫魔鬼,也叫撒旦,把它捆绑一千年,扔在无底坑里,将无底坑关闭,用印封上,使它不得再迷惑列国,等到那一千年完了,以后必须暂时释放它。”
“那一千年完了,撒但必从监牢里被释放,出来要迷惑地上四方的列国,就是歌革和玛各,叫他们聚集争战。他们的人数多如海沙。”
“如今,你打开了门,一千年又完了,战争要开始了!”他的声音哀伤得像在哭,“我们是唯一能够抵抗撒旦的人,一个一千年,两个一千年,三个一千年,到底要多少个一千年才能结束这场战争?天启就快来了,四骑士就快驾着他们的烈马朝我们攻来,他们的身后跟着的是数之不尽的恶魔。”
“好了,别说废话了,我听不懂。我只想问,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方行侧脸看不出表情。
男子停止哀诵,起身与方行对视,双眼炯炯。
“带你去审判之地,接受审判。你是罪人的后人,更是开启末日之门的人,即使你什么都不知道,可命运已降临给你罪责,你就不得不承受下来,就像耶稣一样,他生来就是耶和华的孩子,带着无比的荣光与责任从神殿降临至人世间,却被信教徒们污蔑,钉死在十字架上。”
大巴车内微微嘈杂,只有他们的话语声与还在颤动的引擎。
方行靠在窗边,光框住他的脸,刺得他用手去遮住。此刻,微睁的眼里盈满了悲凉与愧疚。
“就只有我一个人去接受审判,对吧?”
“是的,不包括你的妹妹和父母。”
“我愿意跟你去,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男子惊讶于方行的回答,他的脑海中早已构思了各种突发的情况,可他从未想过他会直接妥协,没有一丝犹豫。
“什么要求?”
“签订契约的人是我,跟他们没关系。你能不能保护我的家人不受我的影响并在他们非常需要帮助的时候适当给予一定帮助,应该不会太麻烦你。”方行双眼轻微泛红。
金发男子沉默,身躯微颤:“只有这样的要求吗?”
方行将头转过,望着公交车挡风玻璃前面的路,还有那荒芜的废弃大楼,点头:“只有这样的要求。”
“好,我答应你。”金发男子给出了承诺,“明天晚上12:00,牧原中心医院大门见。”
“你现在不带我走,就不怕我逃走吗?”
金发男子微笑:“你觉得你能逃走吗?你有你要扯断的丝线,我有我的考量。去好好道个别吧,和你的家人们,还有你喜欢的人。”
方行没有回答,只是含眸凝神望向窗外,蔚蓝的天空泛起如棉一般的云朵。它们缓缓地游走着,是那般自由自在,可即便是在无垠的天空里也会有风,推着它们前行。
金发男子伸手,想与方行握手:“对了,还没能认真做一个自我介绍。”
方行也起身,正准备介绍自己,就听见他的声音和握住他细腻且温暖的手。
“我知道你,方行。方家最精纯的血脉继承者之一。我是莫家的血脉继承者,莫然君。很高心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