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行陷入了沉默。
他明白，自己的内心动摇了。如果这件事仅关己身的话，他宁愿选择去死也不会和他签订契约，但是事关父母，还有自己昏迷在床的妹妹，还有一直对自己很好的张哥，那些在归布努力的普通人。
他们都是努力、认真活在世界上的人，不能因为他白白葬送了性命。
这是一道只有一个选项的选择题，很显然，他做出了选择。一时间，他眼里那股如火一般燃烧的愤怒与恨意熄灭。
该隐看着他的眼睛，露出满意的笑，轻打响指，解除压力。
该隐最擅长从眼睛洞察一个人——其实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头狮子，无论他的外表如何卑贱、如何软弱，他们都藏不住藏在眼睛深处的那个孩子。
该隐慵懒地坐在沙地上，仓库里寂静得只剩下方行若浅若急的呼吸声还有轰烈的心跳声。
“为什么？你为什么找我？”方行与其对视。
该隐眉头一挑：“没有特地找你，只是像扔飞镖一样扔到了你，就如猎鹰选中猎物。它在天空中漫无目地地飞翔，恰好就遇见了在沙地里匍匐的毒蛇，它没犹豫，扬起尖锐的长喙刺入蛇的七寸。”他咧嘴笑，黄白的牙齿与夸张笑容的弧度合在了一起。
“你为什么不自己打开门？非要与我做交易？”
“因为我不是人类，而门只有含有血脉的人才能打开。”该隐眼角微弯，“对了，是当初封印这道门的几条血脉才行。而你是其中之一，方家的后人。”
“既然如此，你觉得我为什么会帮你？”方行内心一沉。
他对该隐口中的血脉隐秘并不在意，但他在意的是门里面关了什么。
“如果不选你的话，我就只能选你的父亲。我想你那沉醉于乙醇的废物父亲应该会很想和我做交易吧？他想要什么呢？他会救你的妹妹吗？我不能确定哦。他说不定会选择用不尽的财富和陪在他身边的无数女人呢。”他从容地笑了笑，“实在不行的话就选你的妹妹，但是作为代价，她也要出卖自己的灵魂。你愿意让他们来吗？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换人呗，反正不是你，就是其他人。”
“更何况你没有选择。”该隐周身黑气缠绕，磅礴压力从云端积下，“做出选择吧，我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他的声音很轻、很淡，却冷得让人发颤。
方行紧握拳头，颤抖下，他所有的挣扎与混乱都平静了下来。
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杀不杀我无所谓，但是你真的能救我妹妹……并放他们一条生路吗？”他漆黑眸子里倒映的还是张帝，那个一直照顾他的张帝，还有躺在床上的涟青，母亲、父亲，还有……你说他害怕吗？他害怕，很害怕，可他无从选择，或许这样的结果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该隐百无聊赖地伸脖子：“小事，作为约定还可以增加一些附加条款。”
方行呼气，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做出了决定：“如果你能救回我妹妹，放他们一条生路的话……我愿意。”
“契约成立。”该隐打响响指，饶有意味地笑，“你没有什么附加条件吗？譬如财富、地位、女人？人类的需求太多了，我都说不全。只要是人类贪婪的欲望想要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他微眯眼，“但是机会只有一次，想好再呼喊我的名字。”
“不需要。”方行没有犹豫。
“哦？”他挑眉。
可以听得出该隐语气里的惊讶，他似乎从未遇见过没有欲望的人类，这个藏在眼睛后面的脆弱孩子稍稍让他提起了兴趣。如果不是那个男人和门的急迫，他或许真的会留下来好好玩弄一下这个脆弱的孩子，他的神情或许会很有趣，可惜时间不允许了。
顷刻，厂房变得漆黑如霾，所有光明都被吞没。
该隐邪气缠绕的眼眸让方行无法动弹，这让他感觉自己置身于地狱，四周全是绝望与恐惧。虽然这样的感觉只有一瞬间，却那么的真实。随后，方行感受到手心的疼痛，血很快染红了掌面，四周黑雾凝聚出血色雾气与方行的血液混合在一起，滴入沙地。
异变随之而起：血液开始蔓延，沙地上升腾起诡异血色雾气。
方行和该隐的脚踝都藏在这膨胀的血雾里，不断有冰凉感袭来。方行能感受到脚部知觉在流失。这就是地狱的冰冷吗？他问自己。或许他签订了契约，也要付出代价了。所以他要付出的代价是去往黄泉吗？感受黄泉里令人恐怖的冰寒与黑暗吗？
他并不后悔，比起让妹妹面临恐惧和深渊，他宁愿自己代替她。他愿意为她牺牲一切。
“门已来，拉开它。该你履行契约的时间了。”
方行面目凝重：“我先要看到我想要的。”
该隐微愣，撇嘴后点头：“魔的契约一向是以信誉出名的，如果连这点信任都没有，我们魔鬼还怎么带走你们的灵魂呢？都几千年了，人类还是这么狡诈。”他的手缓缓抬起，往下一放，然后淡淡地说，“你的妹妹已经醒了，这是我与张帝的契约，现在烧毁。”
该隐手中出现一道诡异的图案，类似于某种诡异的阵法，极快，图案烧了起来，竟有纸张燃烧时的噼啪声。
“好了。”该隐拍手，摆出了请的姿势，“现在该你了。”
“我怎么知道我妹是不是苏醒了，我又怎么知道张哥是不是真的会醒？万一这是你耍的把戏呢？你可是魔鬼！”
当这句话出现的同时，一股粘稠、腥臭的气息压爆了方行的感官，一时间，仿佛空气都被抽离，还伴随着他无法承受的压力。
他要窒息了。
“我说过，你们的生死我并不在乎，不过是蝼蚁罢了。”该隐的目光里带着地狱的气息，杀意赫然。显然，他失去了耐心。
“痴心燃烧，将永夜推开，知黑守白，爱吧……”突如其来的铃声撕破了压在方行身上的感觉，他这才喘过气来。没想到，一直揣在腰包里的诺基亚居然有了信号，他没接，而是下意识地看向该隐。
该隐轻声叹息，允许了他：“事情可真多，快接吧。”
方行按下接通按钮。
“阿方！你妹妹醒了！你妹妹他醒了！快！快！快！医生！医生在哪里？” 母亲的抽泣声和医生护士的呼喊声混杂在一起，“涟青，你快对哥哥说两句话……” 电话那端沉默了几秒，随后那道虚弱至极的呼唤声还是从电话那端传了出来，“哥……是你吗？”
一瞬间，方行红了眼眶，一行清泪自眼角划下。他挂断电话，没有说一句话。
该隐好奇：“为什么不说话？按理说你现在应该得到你想要的，会露出你们人类命名为喜悦的表情。”
方行仰天不语，擦干了泪。
“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该隐没有追问下去，轻轻抚动淹没他们的血雾，血雾也随之散开。
血雾下是不见高低的深渊，雷电与火焰交淬。流淌在地底深渊的岩浆腐蚀着千疮百孔的大地，灿白的尸骨埋葬在灰黑色的泥沙下。死去之人空洞的眼眶正望着这片大地，风暴吹散遮在他们身上的灰沙，铸成了他们的衣冠冢。
还有火，无尽的火。它们在大地上燃烧，将一切事物都燃烧殆尽。
这时，从灰沙里拉出的锁链在碰撞。那些衣衫褴褛的人类被吊在锁链上发出惨叫，血色的雾气将他们包围，缓缓地腐蚀他们。当他们只剩下躯壳时，白骨会坠落大地，然后锁链缠绕的十字架上会出现新的接替者，继续折磨他们直到死去，又再次更换，如此重复。
方行仿佛立在这片世界的顶端，如神一般眺望一切。
“这是黄泉第一泉，也是十八层地狱的第一层。”该隐淡然地说。
深渊最中心里流淌着一口清晰可见的黄泉，汩汩而流，泛着如琥珀般温暖的光。
“我该怎么做？”方行亲眼目睹后，还是忍不住颤抖。
“只需要你的一滴血。”
还未等方行允许，手心溢出的血就已经凝聚为一滴坠落而下。这滴血穿过了所有的锁链和尸骨，滴入了第一泉里，消失了踪迹。
“哈哈哈！”该隐露出癫狂且恐怖的笑，声音回荡在仓库边缘，持久不消，“成功了。”
忽然，他的笑容又消失了，烦躁和凝重的情绪爬上了他的眉间，他回头望向仓库的背面，可方行看不到任何东西或人。
“契约达成。可惜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不能亲自带你走了。”该隐眉头紧锁。
方行茫然地望着该隐的自言自语，不知他的话中之意。
该隐走向方行，令他再次动弹不得，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他站在自己面前。随后，该隐的手心出现了血雾，诡异的笑容在张帝的脸上展露，他猛地将方行的嘴掰开。
“这是我对你的赏赐，苏醒吧，沉睡已久的魔之血脉。”
血色雾气凝聚成鲜血流入了方行口中，伴随而来的是一股强烈至极的寒意在浑身游走，他无法阻拦这种感觉。
该隐往后退去，面色逐渐狰狞。黑色雾气从张帝身上往外弥散，直到化作一道浓郁可化作实质的黑烟般升腾而起，消失不见。
该隐诡异的沙哑声响起在空荡荡的仓库房里，像是在传述某种预言：
“黄泉有门，自狱而生，封印之始，需人而立。以血为匙，并骨而寄，以魂为芯，破离其韵。若约若定，以命为性，终离之曲，血痕泣泣。地狱无门，黄泉来替，解印之人，方有行祭。”
声音消失，仓库恢复寂静。
张帝苏醒，朦胧地看向四周，直到他望见方行才再度露出惊恐的表情。他立马挣脱方行的搀扶，往后挪动，震惊且害怕地指着他：“你的眼睛！你的眼睛……”
方行被张帝的话所惊，下意识地摩挲眼睛，反问他：“我的眼睛怎么了？”
张帝结结巴巴：“你的眼睛…是全黑的！”
方行杵在原地，内心掀起惊涛骇浪。突然间，他的心里像是有无尽的愤怒与恨意要爆发出来，将他的神情扭曲得极度狰狞。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眼睛会变成黑色！”
方行不断用满是灰尘的衣服擦拭眼睛，眼泪也随之流出。他想到了该隐最后强迫他吃下的东西！应该是那东西在作祟！
张帝拉住了方行的手：“别动。我刚才好像看错了。”方行不停，还想用另外一只手。他有些恼意，严声，“别擦眼睛了，眼白都要肿了！”
方行这才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张帝心疼地望着他：“我出去给你弄点干净的水，眼睛没事。你倒是，反应怎么这么大？对了，我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也会在这里……”他疑惑地挠头，不得其解，“算了，我等会儿再来问你。你别到处乱走，等会儿给我乖乖回去守监控室。”
他离开了，丝毫不提他与该隐之间的事，就像是他被抹去了记忆。或许是该隐撕毁契约的时候，也抹去了他的记忆。
方行呆呆地触摸自己的脸，直到眼睛强烈的刺痛感让他清醒过来。他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想起那道血雾，想起那个契约，宛如梦一般。
“我刚才真的和恶魔签订了契约吗？”方行茫然。
突然，寂静的仓库里爆发出一道刺眼的金红色光芒。方行的瞳孔收缩，盯着面前突然出现的人，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他竟然是失踪已久的秋康！
秋康衣着一身白衣，金丝绣成的花纹像是烙在白衣上的。他的眉心有血红的火焰在闪烁，仿佛是真正在燃烧的火。他双眸的金红十字瞳立即摄住方行的心魄，等他回过神来，一股自然而然散发出的威严便如山一般向他压来，远超该隐带来的威势。
“秋康？”方行喊出了他的名字。
光芒瞬即消散，秋康恢复了平常的样子，一身深蓝色牛仔裤搭配着黑色T恤，还有那张并不出众的脸。
他问：“方行，你和该隐签订了契约吗？”
“你认识我吗？”方行微惊，不过这份惊讶很快就变成了担忧，“签订了。”
“为什么要签订契约？”他问。
“我别无选择，我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方行迥然的目光对上秋康的漆黑眼睛，也如火炬一般燃烧了起来。
秋康微微叹息，轻点方行眉心，一股金红色光芒从他的指尖绽放。一股暖流涌入了方行的体内，而之前流淌在方行身体的寒意则被其压制了。
“记住，方行。没有什么是别无选择，也没有什么是绝对绝望。”他渐渐往后走去，“你体内的魔力我已经封印了，但是封印只是暂时的。我消除不了该隐的魔血，这是他的力量来源之一，更是来自“它”的血，不过封印的时间足够你活够一辈子了。”
“谢谢！”方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没什么好谢的，只是答应了他，这是他唯一的要求。你好自为之。”
秋康就那样凭空消失了，现在这里只剩下他自己和满仓的货物，与空气中摇摇欲坠的尘埃。
什么秋康？什么该隐？好像这一切都只是来和他一起演一场可笑的戏，他是被戏剧化的对象，也是被命运嘲弄的人。
大门被人推开了。
张帝端着红色洗脸盆，拿着根泛黄的帕子朝他赶来。
方行迎面走上去，对于刚才发生的事只字不提。或许这就是方行，他会把所有的东西都藏在心里，就像藏在眼底深处的脆弱孩子。孩子也很想站起来，用并不宽阔的肩膀顶起一片天，可是他还是会受不了肩膀上的疼，疼得让他泪流满面，疼得让他在孤独里哭泣，没人在乎，没人在意。
孩子们总是想着长大，说长大后我也能像爸爸一样赚钱！像爸爸一样高大、伟岸！可是孩子终究是孩子，或许该有他们长大的时候，可是至少现在他还是孩子，只能幻象着自己长大，就算用他脆弱的肩膀顶起了一片天，这片天还是会彻底压垮他们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