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xt stop is gui bu station……请给需要帮助的乘客让个座，谢谢！
归布毛利街道站到了，请配合从后门下车，开门请当心。
464公交车踩下刹车，气球被人拔去活塞时的声音响彻在夜里，令人精神一振。凌晨四点的天依旧漆黑，晨雾的冰寒等同于春至的倒春寒，衣着单薄的方行还是适应不了这样的归布区，寂静的空气里总是散发着泥沙的尘土味。
这是最后一班夜车，方行跟司机道别，下车离开。
毛利集团的夜间照明灯极其刺眼，他们会没日没夜地点亮镝灯，然后让灯光将吊机、工地材料、忙碌的工人们照得一清二楚。当然，这也是这片区域里的唯一光亮。
毛利工业集团是牧原区和归布区最大的工业集团，主要业务是建筑设计与施工。
工业建设集团的简陋大门忽然打开，刺眼的橙色光芒足以证明白炽灯的寿命。
作为工头长的张帝站在门前望向方行，露出憨厚的笑，一张黝黑的脸露出泛黄的牙。他发冷得搓了搓手，快步走到方行面前。
说起来张帝与方行的第一次见面还是在牧原工贸贸易市场：那是方行第一次踏足那里——一瞬间，汗臭味与尘埃味一齐扑向他的鼻尖，令人呼吸困难。这个摩肩接踵的地方，炙热阳光下吹起的风都是燥的，让人止不住地流汗。市场里全是风尘仆仆的劳务人员，他们的年纪大都在三十至四十岁之间。对于方行这么年轻的人来说，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当时，他穿着一身朴素的白T恤，T恤上印着蓝色的鲸鱼，T恤也微微泛黄，在金黄的阳光里尤其显眼。
市场里有很多人都挂着塑料牌子，短工、焊工、下水道清理、涂漆……看不清的鲜红大字印在塑料板上，还有人铺着一张单薄的破床单，床单上摆着一些小东西，如户口本、身份证塑料套、袜子、打火机……它们杂乱无章地摆放着，正如这如蚂蚁窝般的农贸市场。
“哎，小娃娃”
“小娃娃！”
好像有人在喊，方行却不知道他是在喊自己。
“小娃娃！喊你呢！”突然那个人的声音像是炸在他的耳边，让他转过头来。
那人操着一口地道的重庆口音，嗓子粗得跟个老烟囱似的。他戴着暗橙色头盔，黑色的肌肤里露出黄白的牙齿，嘴边叼着根龙凤呈祥牌香烟，深绿色的短袖没有扣，露出半边皮肤松弛的胸脯，瞪着一双浑浊泛黄的眼睛，看得出来他有点生气。
“你个小娃娃，耳背是吧？”他没好气地拿下烟，夹在耳后，“这么年轻就来找工作，是学生吧？跟那秋小子一模一样。”
“嗯。”方行点头。
今晚张哥跟那天一样，还是那身深绿色短袖，不过今晚他的嘴角叼着一根燃烧的黄果树牌香烟，一只手插在裤兜，一只手在肚腩上抹油，吊儿郎当地戴着头盔，嘴里时不时吹出几个烟圈。
他的话语声带有些许忧虑：“你已经二十多个小时没睡了，我把你欠下的工作补了。你小子这样可不行，不能白天去当保安，晚上又到工地里来加夜班。你还在长身体，我给你找了个轻松的活，虽然没有工地上钱那么多，但是也够了。”
方行疲惫地揉了揉头：“谢谢张哥！”
他猛地一拍方行的头：“跟你张哥客气什么！这个活儿就是在监控室里守一下各个工厂的材料，主要是怕有人偷材料。”他话锋一转，笑说，“其实现在谁还偷材料呀！就是些关系户拿着和我们一样的钱在里面偷着闲。我可是好不容易才给你找来的机会，你可别出什么岔子，时不时盯着点儿……”他喋喋不休地说着，活似个包租婆。
“知道啦，张哥。”方行漫不经心地走在泥沙地上，处处都有凹凸不一的水滩。
其实，黑夜里如此刺眼的灯光落在积水滩里，也只是一个细小的光点。
不多时，二人到达了目的地。
“好了。快进去，记得休息。”张帝轻轻地推了推方行的肩。
“嗯。”方行目睹他离去的背影，心底有说不清的感谢。
他心里清楚：这些日子，都是张哥在帮衬。如果不是张哥，他现在还是个被人嫌弃的小年轻，谁会在工地用他这种瘦弱的孩子，更何况他还要顾及到另一份工作的时间。
他走入监控室。
陈旧款式的台式机显示屏凑在一起砌成一堵黑色电视墙，时有雪花般的画面在屏幕上闪烁，时而是整个画面的跳动。
方行坐在显示屏前，破旧的躺椅上传出咔咔的声响，仿佛下一刻就会散架。屋内挂在红砖墙上的转动吊扇缓缓旋转，随时会坠落，水泥地上则摆放着各类的饭盒和发馊的黑色垃圾袋。
方行没有瘫在躺椅上入睡，因为这样失眠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很久。失眠的恐惧会让他焦虑，随着呼吸的困难，他便开始不再轻易入睡，只会在疲惫至极后，昏沉入梦。
方行需要一些东西转移注意力，譬如调动总监控器上的画面。他更害怕安静，所以拿出手机，放起了歌，是约瑟韩·庞麦郎的《我的滑板鞋》，不禁让阴冷的气氛里多了几分滑稽。
“有些事我都已忘记，但我现在还记得在一个晚上我的母亲问我，今天怎么不开心，我说在我的想象中有一双滑板鞋，与众不同最时尚跳舞肯定棒……”歌声没有技巧，却很入人心。
显示屏里，空荡的仓库里除开货物外不剩任何东西，就连孤魂野鬼都不曾游荡。就在他无所事事地切换画面时，忽然，一块黑色显示屏里好像有人在走动，似乎是一个男人。
方行抬眸凝神，发现那人走走停停的，像个是贼。方行懈怠的心一下子提至嗓子眼，可他观察许久，那人也只是漫无目的地走，从一侧走至另一侧，随后沉默地立在原地不动，那人也没能露出真面目，一直以黑色背影示人。
若非监控室里不断重复地播放着《我的滑板鞋》，这一幕将会异常惊悚。
最终，方行败下阵来。于是，又是不断重复的寂静仓库在他眼前播放，缓缓地，疲惫的身体涌入了睡意。他微眯着眼，漫无目的地调播着画面，显示屏里像是九六年的照片，黑白静止的画面一闪而过。
“摩擦、摩擦，在这光滑的地上摩擦，摩擦似魔鬼的步伐，似魔鬼的步伐，一步两步一步两步，一步一步似爪牙……”
在这样的歌声里他的身体与精神都开始松懈了。
陡然间，方行低垂的眼帘瞬间撑开，一双黑色瞳子迅速缩小如针芒。这一刹，他体内的肾上腺素快速升高，背后的阴凉感急速涌来，冷汗很快渗透到肌肤上，沾湿衣物。他迅速起身后退，这是身体的应激反应。此刻，黑白显示屏上显出令人恐惧的画面——鲜红的血液色调突然显示在黑白屏，其上正有一只被血浸染的眼睛在转动，它在尝试努力地看清周围，可倒映的瞳孔镜像里全是方行。
方行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沫，彻底愣住。
更不知何时，诺基亚的滑稽歌声早已戛然而止，现在这逼仄的监控室内只剩下方行剧烈的心跳音，头顶的吊扇也渐渐停止。登时，一股不知源头的冰寒气息从显示屏内喷涌出来，快速笼罩他，很快，唯一存在生气的白炽灯也开始出现剧烈的闪烁。
黑暗宛如洪水猛兽般淹没而来，寒气彻底覆盖。
方行能隐约地看见从嘴角溢出的白色雾气，黑色显示屏的全部画面都消失不见，只剩下那颗通红的眼睛，定睛一看，是如彼岸花的红色瞳孔，它正在黑色的眼中旋转，流露出精美绝伦的瑰丽花纹。下一刹，那只眼睛流下赤红的鲜血，从显示屏里溢出，流到脏乱的水泥地上，缓缓地汇聚成洪流，朝方行滚滚扑去。
方行快速后退，神色惊恐。他向木门跑去，可没有锁芯的破旧木门却在方行的撞击下纹丝不动。怎么办！怎么办？他心中狂吼，却没能得出任何答案。
“有人吗？外面有人吗？救命啊！”
任他如何叫喊，都没有人答复他，直到赤血彻底吞没了他，然后窒息死去。
“啊——”方行惨叫，从不高的躺椅上滚了下来。
他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湿全身，惨叫声还在狭小的监控室里回荡，却掩盖不住他剧烈的喘息声。监控室内《我的滑板鞋》依然持续地播放着，滑稽的歌声渐渐冲散了他的恐惧，让他平复下来。
这时，刚才纹丝不动的木门被人推开，是张帝立在门口焦急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他着急地跑了进来，扶起坐在地上的方行。
方行擦掉额头上渗出的汗渍：“我没事，只是刚才做了噩梦。”
“没事就行，吓死个人了。”张帝安心地坐在后面的木凳上，抽了支烟。
“张哥你来干啥？”方行疑惑。
张帝露出坏笑，挤眉弄眼：“我来偷偷看你有没有在干什么坏事，你懂哦。”
“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方行摇了摇头，卸下浑身的疲倦。
他明白张帝是担心他的情况，所以他在回去的路上又回到了这里。张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嘴上笑说不正经的重庆地道烂话，眼神和表情却满是关心。
“没事就好，那我就先我回去了。”张帝安心离开。
方行关紧了木门，又重新坐回椅子上，无聊地地调动着显示屏。
顷刻，他调动的手指猛地停下，瞳孔紧缩——显示屏里居然真的出现了那道黑色的背影，和梦里的简直一模一样！
那人只露出黑色背影，并在无人的寂静仓库里走走停停，走走停停……简直是走在方行的心跳里，而且他的步子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快要跳出了他的胸膛！
他害怕那枚血色眼睛再次出现，然后流出如汪洋般的赤血将他给吞没，只是还未等他产生逃跑的念头，黑色背影又忽然消失在屏幕里，像是从未存在过的人，却像是从未存在过的鬼魅。
《我的滑板鞋》还在放，歌声依然滑稽，可他一点都滑稽不起来：“在这美丽的月光下，在这美丽的街道上，我告诉自己这是真的这不是梦，一步两步一步两步，一步一步似爪牙，似魔鬼的步伐，摩擦、摩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