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门瓮城的寒风如同一头凶猛的野兽,呼啸着席卷而来,冰冷刺骨的寒风中还夹杂着细小的冰碴子,这些冰碴子仿佛有生命一般,拼命地往人的衣领里钻,让人浑身发冷,不禁打起寒颤。
赵三站在寒风中,他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但他却稳稳地站在那里,手中握着一根烟锅杆。他用烟锅杆小心翼翼地挑开覆盖在尸体面门上的那层薄薄的白霜。
随着白霜的揭开,尸体的面容逐渐展现在赵三的眼前。这具尸体身着前朝的赤罗袍,袍服的颜色已经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有些暗淡,但依然能够看出它曾经的华丽。尸体的双臂平展着,就像是遭受了磔刑一般,僵硬地悬在半空。
尸体的衣摆垂落在千斤闸的底部,由于长时间的冰冻,衣摆已经与闸底的青砖紧紧地凝结在一起,形成了一道道血色的冰棱。
"寅时三刻换防发现的?"陈墨的铅化左臂在貂裘下微微发颤,指节叩击闸门铸铁浮雕的獬豸纹。他瞥见浮雕兽目里嵌着半截麻绳,绳头切口平整如刀削。
值守的骁骑校尉咽了口唾沫:"回大人,卯初巡至此处,千斤闸本该升至七尺三寸,却卡在五尺不动。卑职令士卒泼热水化冰时..."他忽然噤声,额尔赫的皂靴正碾过闸槽边凝结的血冰,蓝翎侍卫的佩刀鞘上寒鸦铭文擦过石壁,蹭下几点朱漆。
赵三蹲身凑近闸底,烟锅在尸体腰间的玉带銙上一磕。冰晶簌簌剥落处,露出半枚鎏金银虎符——分明是前明五军都督府的制式,铰链处却錾着本朝骁骑营的暗记。他捻起尸身右手,拇指在虎口厚茧上重重一抹:"练过连珠箭的。"
"仵作房缺了蒸骨甑?"额尔赫的刀鞘突然抵住赵三后颈。陈墨看见闸顶绞盘铁链泛着不自然的青黑,冰层下隐约透出九道绳痕,最新那道勒痕边缘还粘着几缕靛蓝丝线——正是骁骑营号衣的颜色。
尸首悬着的左靴底突然坠下半块冰坨,陈墨用未铅化的右手接住。冰里封着片残缺的黄麻纸,户部架阁库专用的水印在晨光里泛出"雍正三年清"的字样。他借着呵气融开冰层,纸片背面显出血渍勾勒的河渠图,墨迹沿着冰裂纹蜿蜒如蜈蚣。
"劳驾,借个火。"赵三突然将烟锅凑向尸身下颚。额尔赫的刀锋瞬间出鞘三寸,却在火星迸溅时僵住——焦糊味里混着硝石气息,尸体须发间赫然露出半枚火折子残骸,引线延伸进紧闭的牙关。
瓮城北侧的马道上传来了一阵清脆的碎冰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突兀。陈墨心中一动,目光如电般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三个骁骑兵正费力地拖着一个巨大的木桶,缓缓地向后退去。木桶中的热水不断地泼洒出来,在闸槽的边缘溅起一片白雾,仿佛是被惊扰的幽灵在舞动。
陈墨的视线突然被那悬尸吸引住了。就在他注视的瞬间,那具尸体的右臂竟然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崩裂声,仿佛是某种力量在暗中作祟。紧接着,赤罗袍的广袖如同被风吹落一般,缓缓地垂落下来,露出了小臂上那整排诡异的黥面咒文。
这些咒文密密麻麻地排列在小臂上,呈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案——这些咒文竟然与通州漕丁身上的符咒一模一样!
陈墨的指尖刚触到赤罗袍的织金云纹,整件官服突然如蝉蜕般碎裂。铅化的左臂传来刺痛——那些看似冰晶的碎屑竟是锋利的瓷片,在貂裘袖口划出细密血痕。额尔赫的刀鞘"铮"地格开飞溅的瓷片,一块残片钉入闸门,露出釉下青花的海马纹。
"永乐十六年御窑监造。"赵三的烟锅挑起一片带款瓷片,"这料倒是比尸身新鲜。"他忽然掐灭烟锅,炭火按在尸首颈侧。焦糊味里浮起诡异的沉香气,冻僵的皮肤下竟渗出琥珀色脂液,在寒风中凝成细珠。
陈墨俯身细看,发现尸身耳后有道三寸长的缝合线。线脚细密如蜈蚣足,用的是江宁织造局特供的七色蚕丝。他余光瞥见额尔赫的拇指正摩挲刀柄上的寒鸦铭文——那位置本该刻着"忠勇"二字,如今却覆着层新鎏的金。
"验过牙牌么?"赵三突然扯开尸身交领。前朝补服内赫然露出本朝骁骑营的灰布短衫,第三枚盘扣系着半块象牙腰牌——断裂处露出蜂窝状的铅芯。陈墨的铅化左臂突然不受控地痉挛,他急忙用右手按住,却摸到皮下有异物蠕动。
额尔赫的刀尖挑开尸身右衽,暗袋里滑出个鎏金铜盒。盒盖阴阳鱼纹的鱼眼处,残留着半干的血指印。陈墨刚要触碰,忽听头顶绞盘"咯吱"作响。悬尸的腰带突然崩断,赤罗袍如褪蛇皮般滑落,露出后背整片刺青——竟是缩小版的《九门税银征收图》,正阳门位置被朱砂打了个叉。
"劳驾。"赵三突然将烟锅递给陈墨,自己从靴筒抽出薄刃。刀尖沿着尸身脊椎游走,挑开层层皮肤。冻凝的皮下脂肪里,赫然嵌着十二枚带孔铜钱,排成北斗状。每枚钱孔都穿着靛蓝丝线,延伸进肌肉纹理深处。
瓮城垛口处,一阵扑翅声突然传来,打破了周围的寂静。陈墨心生警觉,猛地抬头望去,只见三只寒鸦正停歇在箭楼上,它们的鸟喙泛着一种不自然的铜绿色,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诡异。
就在这时,额尔赫突然毫无征兆地挥起手中的长刀,朝着那具悬尸的左臂猛力斩去。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束住袖子的牛皮绳应声而断。
随着袖子的滑落,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小臂内侧竟然露出了一片新鲜的墨迹。仔细一看,那竟然是半页《赋役全书》的抄本,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辨,而户部架阁库的朱印也还带着些许潮气,仿佛刚刚被人从那里取出来一般。
尸身喉结突然"咔"地轻响,下颌脱臼般垂下。一团浸血的棉纸从口中掉落,赵三展平残页,上面是工部密档常见的双钩字体:"闸槽藏锋于丑时三刻"。陈墨的铅化左臂突然灼痛难忍,他看见自己皮肤下凸起的血管正泛出诡异的青蓝色——与尸身虎口残留的颜料如出一辙。
陈墨的铅化左臂突然剧烈震颤,指节不受控地叩击在闸门铁框上,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额尔赫的刀锋瞬间转向,却在看清状况后冷哼一声。赵三从怀中掏出个锡制扁壶,将辛辣的药酒倒在陈墨痉挛的手臂上——酒液接触皮肤的瞬间腾起淡蓝色烟雾,混着刺鼻的硫磺味。
"去看看垛口。"赵三的声音压得极低,烟锅指向箭楼西北角。陈墨顺着望去,发现青砖垛口边缘有数道新鲜的磨损痕迹,像是被粗绳反复摩擦所致。他强忍左臂刺痛,用右手从貂裘内袋取出单筒望远镜——黄铜镜筒上刻着"汤若望制"三个小字。
镜片聚焦处,垛口石棱上的刮痕呈现出奇特的规律:七道深痕间隔着十二道浅痕,排列如算盘珠。陈墨的铅化手臂突然又是一阵刺痛,这次他清晰感觉到皮下有东西在顺着血管游走。望远镜险些脱手时,他瞥见最深的那道磨痕里嵌着几缕靛蓝纤维——与骁骑营号衣的质地完全一致。
额尔赫不知何时已跃上闸顶,靴尖勾着铁链检查绞盘。陈墨看见他左手始终按在刀柄寒鸦纹饰上,右手却从怀中掏出个鎏金怀表——表盖内侧暗藏的镜面将阳光折射到垛口,照亮了最上方两道几乎被风霜磨平的旧痕。
"天启四年,崇祯十七年。"赵三不知何时已蹲在陈墨身旁,烟锅在地上画出两个奇怪的符号,"前两次悬尸,用的都是同一种绳结。"他的烟杆突然指向额尔赫腰间,"劳驾,借您刀穗一用。"
蓝翎侍卫的刀穗是罕见的七股金丝编成,赵三接过时,陈墨注意到他小指在穗结处轻轻一勾——暗藏的机关展开,竟变成条三尺长的测绳。老仵作将绳子按在垛口磨痕上比划,突然冷笑:"九斤十三两的坠力,正好是..."
话音未落,箭楼突然传来"咯吱"异响。陈墨的望远镜捕捉到一块松动的城砖正缓缓凸出,砖缝里渗出暗红液体。额尔赫的怀表镜面再次折射阳光,这次照出砖面上几不可见的刻痕——像是有人用指甲反复刮出的满文字母。
赵三的测绳突然绷直,陈墨顺着望去,发现绳头竟系着块磁石,正吸附在闸门铁框的某处凹槽里。凹槽边缘残留着铅灰色的粉末,在阳光下泛着金属光泽。陈墨的铅化左臂又是一阵刺痛,这次他清晰看到自己手腕处浮现出细密的青黑色纹路——与尸身背后的税银图上的河道标记如出一辙。
"丑时三刻的月光。"赵三突然喃喃自语,烟锅在地上画出个残缺的九宫格。陈墨突然明白过来——那些垛口磨痕的排列,分明是计算重量的秤星标记。而最深的七道痕迹对应的,正是户部黄册上记载的九门税银缺额数。
额尔赫从闸顶一跃而下,落地时怀表滑入袖中。陈墨注意到他右手手套沾上了铁锈色的粉末,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紫光——就像武英殿铜活字熔炉旁的残渣。蓝翎侍卫的刀鞘突然重重顿地,陈墨顺着方向看去,发现悬尸的阴影正随着日头移动,渐渐与闸门上的獬豸浮雕重合——兽目的位置,恰好对着箭楼那块渗血的城砖。
陈墨的铅化左臂突然剧烈抽搐,指节不受控地叩击在闸门铁框上,发出三短一长的金属脆响。额尔赫的刀锋瞬间转向声源,却在看清状况后瞳孔微缩——陈墨的指甲缝里渗出了与护城河冰面相同的青黑色黏液。
赵三的烟锅杆突然插入冰面裂隙。"听。"老仵作布满茧子的耳廓微微颤动。陈墨俯身,听见冰层下传来诡异的"咕嘟"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河底搅动。他的铅化左臂刺痛更甚,皮下青黑色纹路已蔓延至肘部,与冰裂纹路竟有七分相似。
额尔赫突然解下佩刀扔给陈墨,自己纵身跃上冰面。蓝翎侍卫的靴底刚接触冰层,整片河面突然浮现蛛网般的裂痕。陈墨看见冰下闪过一道金属反光——竟是半截嵌在冰里的铁链,链环上刻着与沉船密匣相同的满文密码。
"退后!"赵三的烟锅猛地敲击冰面某处。陈墨的望远镜捕捉到冰层下快速移动的黑影,形状像是……他尚未看清,额尔赫已拔出腰间短铳射向冰面。铅弹击碎的冰窟窿里,突然浮起个鼓胀的皮囊——分明是骁骑营专用的水囊,却用前朝火漆封口。
皮囊破裂的瞬间,陈墨的铅化左臂如遭雷击。飞溅的液体在冰面上蚀刻出诡异的纹路,竟与户部架阁库地面残留的磷火痕迹一模一样。赵三用烟锅蘸取少许液体嗅闻,突然剧烈咳嗽:"硝石、朱砂、还有……"
额尔赫的靴尖突然踢起块碎冰,精准击中箭楼某块城砖。陈墨的望远镜里,那块砖应声移开半寸,露出后面黑黝黝的洞口。一条浸透冰水的麻绳垂落下来,绳头上系着的铜铃铛正与陈墨腰间令牌相撞——两者铸造的铜料竟出自同一炉。
冰层下的铁链突然绷直,扯碎方圆三丈的冰面。陈墨看见链环上那些满文密码在阳光下泛出朱砂色,每个字符都对应着《赋役全书》某页的押缝章。他的铅化左臂不受控地抓向铁链,却在接触瞬间被弹开——链环间隙渗出黏液,在貂裘袖口灼出几个小洞。
赵三突然扯开陈墨的衣领,将药酒泼在他铅化的肩胛处。蒸腾的雾气中,陈墨看见自己皮肤下的青黑色纹路正扭曲成漕帮暗舵专用的水纹密码。额尔赫的短铳再次开火,这次击中的冰层下浮起具冻尸——穿着本朝骁骑营号衣,腰间却挂着前明东厂的象牙腰牌。
碎冰在河面漂荡,陈墨突然发现每块冰的裂痕都指向正阳门方向。他的铅化左臂再次抽搐,这次指节叩击的节奏竟与城楼更鼓声完全吻合。额尔赫的怀表不知何时已落入冰窟,表盘上的罗马数字在冰水中重组为奇怪的图案——正是九门时序图上缺失的那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