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的梆子声还在巷尾回荡,陈墨指间的铜牌已被晨露浸得冰凉。铅化的左手传来阵阵钝痛,三粒赋税银珠在掌心烙出焦黑的痕迹。赵三的烟锅余烬早已熄灭,只剩一缕青烟缠绕着他翻检灰堆的银针。
"江宁织造的标记。"
额尔赫的刀尖挑起那块反铸的铜牌。牌面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靛蓝色,与架阁库黄册上的篡改墨迹如出一辙。陈墨的铅手突然抽搐,铜牌"当啷"坠地——撞击声里,牌背面的云纹竟渗出丝丝暗红,像是被血浸透的蚕丝。
三人沿着秦淮河岸疾行。水汽氤氲中,对岸的江宁织造局若隐若现。本该忙碌的辰时,朱漆大门却紧闭着,门环上缠着几缕断裂的白丝——不是蛛网,而是上等桑蚕丝,每根都打着死结。
"缢蚕礼。"
赵三的银针穿过门缝,挑回半片桑叶。叶脉间布满针眼大小的孔洞,边缘泛着铅灰色。老仵作两指捻碎叶片,指腹沾到的不是叶汁,而是粘稠的银朱颜料——专门用来染御用缎匹的珍品。
额尔赫的肩甲撞开偏门时,陈墨的鼻腔立刻充满甜腻的腐臭。数十架织机静静排列在晨光里,每台机杼上都悬着蚕茧,茧壳却被拉长成扭曲的人脸形状。最靠近门口的织机上,三个茧子正缓缓渗出靛蓝色液体,在缎匹表面晕开"雍正五年贡"的字样。
"看地上。"
赵三的烟锅指向织机下方。陈墨俯身时,铅手不慎碰倒一个青瓷染缸——缸里翻涌而出的不是染料,而是密密麻麻的蚕尸。这些通体银白的僵蚕每只都缠着红丝,排列成黄册上的田亩数字。
额尔赫的刀鞘拨开蚕堆。缸底沉着块生锈的铜牌,正是织造局匠人的腰牌。当陈墨的铅手触及牌面时,那些僵死的蚕突然集体昂首,口器里吐出靛蓝色的丝线——所有丝线在空中交织,竟构成半张残缺的鱼鳞图。
"蚕神庙的祭品。"
老仵作突然拽起陈墨的衣领急退。织机后方转出个佝偻的老妪,手中竹匾里盛着的不是蚕种,而是数十颗带血的乳牙。当她将牙齿撒向织机时,那些缢死的蚕茧突然剧烈摇晃,茧壳裂开处钻出的不是飞蛾,而是沾满银朱的棉线——
每根线上都穿着半截指骨。
陈墨的铅手不受控地抓向最近的一架织机。当他的指尖勾住缎匹时,整匹绸缎突然如活物般卷曲,露出背面用血丝绣的密文:"一蚕一气,一丝一税"。
额尔赫的刀光斩断经线。断裂的丝线在空中扭动,突然全部射向厅堂正中的蚕神像——那尊泥塑的蚕母双眼正渗出靛蓝色液体,在神龛前积成个小洼。
洼中有块没被完全融化的铜牌。
陈墨涉过粘稠的液体,铅手捞起铜牌的刹那,蚕母像的嘴唇突然开裂。无数僵蚕从裂缝中涌出,每只背上都驼着个微小的银锭——正是条鞭银的制式。
赵三的银针突然扎进陈墨的腕脉。
"别看银锭。"老仵作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看蚕脚。"
陈墨强忍眩晕低头。那些僵蚕的腹足根本不是虫足,而是缩小的人手指——每根指节上都刺着"织匠"的墨字,指甲缝里嵌着桑叶形状的银片。
织造局的后院突然传来机杼声。
有人正在空无一人的工坊里,织一匹看不见的缎子。
机杼声像一把生锈的剪刀,一下下铰着陈墨的神经。他铅化的左手不受控地抽搐,指缝间还粘着那条"一蚕一气"的血丝密文。赵三的银针已刺入他虎口穴道,针尾缠着的蚕丝正以诡异的角度指向后院。
额尔赫的刀鞘挑开官机堂的湘妃竹帘。
三十张空置的织机在晨光中静默如坟,唯有最里侧那台在自行运作——没有织工,只有梭子在空中来回飞窜。乌木制成的鬼梭每次穿过经线,都会带起一蓬细小的血雾,在素缎上留下"漕粮三升"的暗纹。
"水纹密写。"
赵三的烟锅扣在织机横梁上。老仵作指尖抹过缎面,那些看似水渍的纹路竟在皮肤上灼出焦痕——不是普通的丝线,而是用砒霜溶液浸泡过的特制经纱。
陈墨的铅手突然抓向飞梭。乌木梭身在掌心剧烈震颤,刻在上面的"天启年制"字样正渗出靛蓝液体。当他的指腹擦过梭尾时,一块暗格弹开,露出里面蜷缩的僵蚕——蚕身裹着微型黄册残页,墨迹已与虫尸融为一体。
额尔赫的刀光劈向织机底部。
木屑纷飞中,露出个暗藏的瓷瓮。瓮内堆满桑蚕形状的银锭,每锭底部都刻着州县名称。当赵三的银针拨动银锭时,所有蚕形银锭突然昂首,口器喷出细如发丝的银线——
这些丝线在空中交织,竟构成一张完整的漕运图。
"看梭箱。"
老仵作的声音让陈墨回过神来。织机旁的竹筐里堆着百余枚旧梭,每枚都缠着褪色的红绳。当他随手拿起一枚时,梭身突然裂开,里面滚出颗干瘪的蚕茧——茧壳透明处可见蜷缩的胎儿形状,脐带上系着户部颁发的匠籍铁牌。
额尔赫的靴尖碾碎一颗茧子。
爆裂的茧壳里溅出的不是蚕蛹,而是混着银粉的靛蓝墨汁。液体在地砖缝中流淌,渐渐显出"织匠抵税"四个字。陈墨的铅手突然刺痛,低头发现那些墨汁正顺着他的金属指节上爬,在皮肤表面蚀刻出微小的鱼鳞纹。
官机堂的梁上传来"沙沙"声。
数十个蚕茧不知何时悬满了房梁,每个茧子下方都垂着条细长的银链。当晨风吹过,这些茧子相互碰撞,发出算盘珠般的脆响——链尾拴着的正是条鞭银的碎屑,在空中拼出"雍正四年"的字样。
赵三的烟锅突然捅向织机踏板。
木制踏板裂开的瞬间,暗格中滚出个铜制蚕神像。神像的双眼是两颗西宁卫骑兵专用的铁马铃,铃舌竟是半截人指骨。当陈墨的铅手触碰神像时,那些悬在梁上的茧子突然同时炸裂——
无数银白色的蚕蛾倾泻而下。
每只蛾子的翅膀上都长着人脸纹路,仔细看去,竟是缩小的织匠画像。蛾群扑向三人时,抖落的鳞粉在空中组成张完整的赋税清单:
"江宁织造局 欠 人丁丝绢 三千二百匹整"。
额尔赫的刀光在蛾群中劈开一道缝隙。陈墨趁机扑向织机,铅手生生扯断正在运作的经线——断裂的丝线里突然窜出股黑血,溅在素缎上显出最后一行字:
"子时祭蚕,以匠充数"。
后院突然传来女子的恸哭声。
女子的哭声像一把钩子,将陈墨的思绪猛地拽回十年前——母亲投缳那夜,织机上也缠着这样的素缎。他的铅手不受控地攥紧断裂的经线,丝弦勒进金属指缝,竟发出琴弦崩断般的锐响。
"后厢房。"
赵三的银针已循声射出,针尾拖着的蚕丝在晨光中划出惨白的轨迹。额尔赫的刀鞘撞开褪色的雕花门扇时,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钉在原地——
二十余匹素缎从房梁垂落,每匹都裹成卷轴状,末端浸在盛满靛蓝染料的陶缸里。最靠近门的那匹正缓缓展开,缎面上凸起的纹路根本不是织纹,而是被丝线紧紧缠绕的人形轮廓。
"退后!"
老仵作的警告晚了一步。陈墨的铅手已触及缎匹,指尖传来的不是丝绸的柔滑,而是某种黏腻的弹性——就像触碰刚上过浆的尸皮。那匹缎子突然剧烈抖动,层层展开的素缎间,赫然露出张青白的人脸!
额尔赫的刀光闪过。
缎匹断裂处喷出大股混着银朱的黑血,将地面染出诡异的绛紫色。赵三的银针挑开半幅素缎,露出里面被丝线缠裹的尸首——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双手保持着摇纺车的姿势,每根指节都被丝线缝在缎面上。
"织匠家的丫头。"老仵作的烟锅点在少女眉心,"用尸身当绣绷。"
陈墨的铅手突然刺痛。少女微张的口中有什么东西在反光——是半枚西宁卫骑兵的箭簇,上面缠着几根靛蓝色的蚕丝。当他拔出箭簇时,少女的胸腔突然塌陷,从喉咙里滚出数十个蚕茧大小的银锭。
"人丁丝绢的'丁'字,原来应在这里。"
额尔赫的刀尖拨弄着银锭。每个银锭底部都刻着织匠姓名,侧面却用针尖划出"欠"字。陈墨拾起一枚银锭,铅化的掌心顿时传来灼痛——银锭在皮肤上烙出个清晰的"吕"字。
后厢房的梁柱突然发出"吱呀"声。
所有悬挂的缎匹同时开始解卷,露出里面包裹的尸首:有老妇被丝线缝成坐姿织布的模样,有少年被绷在缎面上当刺绣底图,最骇人的是个婴儿尸身,脊椎骨被拉长成梭子形状,含在口中那根银丝正连向屋顶——
那里悬着把精钢打造的织机杼刀,刀刃上还沾着新鲜的骨渣。
赵三的烟锅猛地砸向染缸。
靛蓝染料飞溅中,缸底露出块生铁碑,碑文正是《蚕桑赋》的片段:"……春蚕到死丝方尽……"可每个字的笔画都由细小的银锭拼接而成。当陈墨的铅手擦过碑文时,那些银锭突然崩散,在空中重组为户部的征税告示。
额尔赫突然拽倒一具尸首。
缠裹尸身的素缎散开,露出后背整张刺青——竟是江宁织造局的平面图,用朱砂标出的库房位置正闪着诡异的磷光。老仵作的银针划过刺青,针尖带出几丝暗红纤维:
"是织造局的官缎,拆了裹尸又缝回去。"
陈墨的铅手突然插入染缸。
在粘稠的染料底部,他摸到个冰凉的金属物件——掏出来竟是半把剪刀,刃口刻着"万历四十八年造"。当剪刀接触到他掌心的吕字烙印时,所有悬尸突然集体转向,空洞的眼窝对准后窗。
窗外站着个穿织造局官服的人影。
他左手提着滴血的杼刀,右手捧着个蚕神牌位——牌位底座正在不断渗出混着银粉的靛蓝液体,在地上画出清晰的鱼鳞图纹路。
剪刀在陈墨掌心剧烈震颤,刃口映出窗外人影手中的蚕神牌位——那根本不是木雕,而是用层层桑皮纸压制的黄册,浸透靛蓝染料后塑成了神像形状。
"户部的人。"
额尔赫的刀已出鞘,刀尖挑破窗纸的刹那,人影手中的杼刀突然反射出刺目寒光。陈墨的铅手不受控地举起剪刀格挡,金属碰撞的火星中,他看清杼刀柄上刻着的字:"雍正四年 匠籍抵税"。
赵三的烟锅砸向染缸边缘。
飞溅的靛蓝液体在空中形成幕墙,暂时遮住人影的视线。老仵作趁机拽开最近的一具悬尸,从尸身腰侧抽出条银白色的丝带——展开后竟是半幅鱼鳞图,上面用血丝绣着织造局的密道。
"祭坛在东南角。"
三人撞开后厢房的板壁时,扑面而来的不是霉味,而是浓烈的血腥气。十三个陶瓮呈环形排列,每个瓮口都架着纺车部件。中央的蚕母神像比正堂那尊大了三倍,泥塑的双眼竟是两颗算盘珠,珠面刻着各州县的赋税数额。
陈墨的铅手突然刺向自己的胸口。
在额尔赫制止前,他已从衣襟夹层抠出那枚带血的盐铲——铲尖沾着的景陵朱砂正诡异地发光。当铲刃擦过蚕母像的基座时,神像腹部突然裂开,滚出数百个带血的蚕茧。
"不是蚕茧。"
赵三的银针挑破一个茧子。里面蜷缩着不足月的胎儿,脐带上系着微型银锁——锁面刻着"康熙六十一年 人丁税讫"。老仵作的烟锅挨个敲过陶瓮,每个瓮内都传出沉闷的回响:
"空的?不对……"
额尔赫的刀鞘砸碎最外侧的陶瓮。
瓮里堆满晒干的桑叶,每片叶脉间都缝着人牙。当叶片散落时,露出底部用血画的九宫图——正中央的格子里,赫然摆着陈墨父亲那本《赋役全书》的残页!
陈墨的铅手刚要触及残页,蚕母像的算盘珠眼突然转动。所有陶瓮同时炸裂,飞溅的碎片中射出无数银丝——正是织机上用的经线,每根都穿着半截指骨。
"蹲下!"
额尔赫的刀光织成密网。斩断的银丝如暴雨般坠落,却在触地瞬间直立起来,像活蛇般游向三人。赵三的烟袋急抖,将艾绒粉撒成火墙——燃烧的银丝发出凄厉的啸叫,在空中扭出"丝绢抵税"的字样。
陈墨趁机扑向蚕母像。
他的铅手插入神像腹部的裂缝,指尖触到个冰凉的金属物件——拽出来竟是半块户部仓场的铁斗,内壁刻着"雍正三年 漕粮折银"。当铁斗接触到他掌心的吕字烙印时,所有悬在空中的断丝突然转向,齐齐射向窗外。
那个穿官服的人影正举起杼刀。
银丝穿透窗纸的声响如同万蚕食桑。人影踉跄后退时,杼刀坠地砸碎了蚕神牌位——里面飘出的不是经文,而是被染成靛蓝色的黄册残页。
赵三的银针穿过纷飞的纸页,钉在门框上。针尾缠绕的蚕丝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就像当年岳麓书院地窖里,那根绑在吕留良残稿上的标记绳。
蚕母像的算盘珠突然崩裂。
滚落的珠子里,最大那颗裂成两半——露出里面用血写的最后一行赋税记录:
"江宁织造局 欠 血丝三千二百缕整"。
院外传来六更的梆子。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