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吏的尸体在青石板上渐渐僵硬，指缝里还残留着黄册的碎纸屑。陈墨盯着那具尸体，铅化的左手不受控制地痉挛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皮肉下蠕动。
"金井开……"他低声重复着司吏的遗言，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
额尔赫的刀尖挑开司吏的衣襟，露出胸膛上那些针尖大小的红点。火光下，那些红点并非杂乱无章——它们排成竖列，每七个一组，像是某种暗码。赵三蹲下身，烟锅里的火星忽明忽暗，映着他紧锁的眉头。
"不是普通的刺青，"老仵作用银针轻触其中一个红点，针尖带出一丝暗红的血珠，"是蘸着朱砂写的密记。"
陈墨的铅手突然攥紧，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声。他想起父亲书房里那本被血浸透的《赋役全书》，边缘同样被人用朱砂批注过——那些符号和此刻尸体上的红点如出一辙。
额尔赫冷笑一声，刀鞘重重敲在司吏的肋骨上："装神弄鬼。"可他的眼神却扫向架阁库的暗处，那里堆着几函尚未归档的黄册。
赵三的银针突然停在尸体的心口处。针尖下，一个比其他红点略大的印记微微凸起，像是皮下埋了什么东西。老仵作的手稳如磐石，针尖轻轻一挑——
"嗤。"
一粒芝麻大小的铅丸滚了出来，表面刻着细如发丝的纹路。陈墨的铅手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不受控制地抓向那粒铅丸。
额尔赫的刀鞘"啪"地打在他手腕上："找死？"
陈墨恍若未觉，铅丸在他掌心微微发烫。他盯着那些纹路，突然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刻痕，而是微缩的户籍图。
"人丁虚报……"他喃喃道，铅毒在血管里烧灼，"这些红点不是密码，是人数。"
赵三的烟锅猛地一顿。
老仵作迅速翻开随身携带的《洗冤录》，从夹层里抽出一张泛黄的县衙告示——那是康熙年间整顿户籍的公文，边缘盖着户部侍郎的私印。他将告示平铺在地，铅丸放在印记中央。
月光下，铅丸上的纹路竟与告示上的田亩分布图完美重合。
额尔赫的瞳孔骤然收缩。
架阁库深处，突然传来"哗啦"一声——
像是有人推倒了整架黄册。
架阁库深处的声响像一把钝刀割开凝滞的空气。陈墨的铅手猛地攥紧那枚刻纹铅丸，金属与骨骼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额尔赫的腰刀已然出鞘三寸，雪亮的刀身映出赵三骤然绷紧的下颌线。
老仵作却保持着蹲姿未动，烟锅里的火星"啪"地爆开一簇。他食指蘸了司吏心口的血，在青石板上画了道歪斜的竖线——血珠顺着砖缝渗入地下时，整座架阁库的地砖竟传来空洞的回响。
"地窖。"赵三的银针不知何时已刺入砖缝，针尾微微震颤，"藏着比黄册更脏的东西。"
额尔赫的靴尖碾碎地砖边缘的苔藓，露出半个生锈的铁环。陈墨的铅手不受控地抠进缝隙，指甲在金属表面刮出刺耳的锐响。他手背的青筋暴突，铅化的皮肤下仿佛有无数蚂蚁在啃噬——这感觉太熟悉了，就像那年父亲的书房被粘杆处查抄时，他躲在暗格里触碰到的那些密档。
"让开。"
蓝翎侍卫的刀鞘重重砸向铁环。尘土飞扬间，一块三尺见方的地砖轰然塌陷，露出黑洞洞的阶梯。腐败的霉味混着某种奇异的腥甜扑面而来，陈墨的喉头顿时涌上一股铁锈味——是银锭存放太久特有的金属气息。
赵三的火折子率先探入黑暗。摇曳的光线下，二十余个包铁皮的银鞘整齐码放在地窖中央，每个鞘身都烙着"顺治三年 扬州盐课"的朱印。可当火光凑近，最上层的银鞘封口处竟渗出诡异的蓝绿色锈迹。
"铅芯银。"老仵作的银针在鞘口轻轻一挑，带出丝絮状的金属结晶，"外面裹银皮，里头灌铅胎——当年盐商糊弄朝廷的伎俩。"
额尔赫的刀尖已经撬开一个银鞘。雪亮的鞘身内壁，本该是足色纹银的地方，赫然裸露着灰黑的铅块。更骇人的是铅块表面密密麻麻的凿痕——每一道痕迹都精确对应着某个州县的赋税数额。
陈墨的铅手突然剧烈抽搐。他踉跄着扑向银鞘堆，左手不受控地按在铅块上。霎时间，无数破碎的画面在脑中炸开：父亲蘸血批注的鱼鳞图、粘杆处缇骑腰牌上的九宫纹、还有那夜在岳麓书院焚毁的密档里一闪而过的"盐引"字样……
"不对……"他嘶哑地挤出两个字，铅手在银鞘上刮出深痕，"这些铅芯被换过！"
赵三的烟锅猛地敲在银鞘边缘。年久氧化的铅块应声碎裂，露出内里一截泛黄的纸卷——那是半张被铅液包裹的盐引凭证，边缘还粘着干涸的血迹。
火光照亮纸卷上褪色的朱批时，三人的呼吸同时一滞。
"年羹尧。"
额尔赫的刀尖悬在朱批上方半寸，像是怕惊醒了沉睡的亡灵。那个被雍正帝亲笔勾决的名字下方，赫然盖着两淮盐运使的私章——而这枚印章的印文，与司吏胸口红点排列的暗记分毫不差。
地窖顶棚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有人踩过了他们头顶的青石板。
地窖顶棚的闷响像一记丧钟敲在三人脊梁上。陈墨的铅手猛地掐灭银鞘缝隙里透出的微光，黑暗中只余赵三烟锅里忽明忽暗的红点。额尔赫的刀无声出鞘，雪亮的刃口斜指向上方通风孔的方位——那里正传来皮革摩擦砖石的细响。
"里长甲首的绞绳。"赵三的烟锅在地上划出三道焦痕，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洪武年间的老法子。"
陈墨的太阳穴突突跳动。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父亲那本被查抄的《赋役全书》里，就画着这种用绞索串联里甲人丁的阴毒手段。铅毒在血管里翻涌，左手的知觉正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五指不受控地抠进地窖土墙。
额尔赫的靴尖碾碎一块松动的砖石。借着烟锅的微光，三人看见墙角堆着十余个陶瓮，每个瓮口都缠着褪色的麻绳。那些绳索纵横交错，在黑暗中织成一张诡谲的网，而网的尽头——
是一具蜷缩成团的干尸。
"别碰绳！"
赵三的警告晚了一步。陈墨的铅手已经扯住一根垂落的麻绳，霎时间整张绳网剧烈震颤起来。陶瓮相互碰撞发出空洞的闷响，瓮口的封泥簌簌剥落，露出里面黑褐色的骨渣——每块骨头上都刻着户籍编号。
额尔赫的刀光闪过，斩断最粗的那根主绳。断裂的麻绳像活蛇般弹起，绳头沾着的黑褐色粉末在空中划出刺目的轨迹。赵三的银针穿过粉尘，"叮"地钉在墙上——针尖上挑着一片薄如蝉翼的骨片，上面用砒霜调墨写着"崇祯十七年逃丁"。
"借尸充数……"老仵作的喉结滚动，"用前朝死人的骨头顶本朝活人的丁税。"
陈墨的铅手突然痉挛着砸向陶瓮堆。瓦片爆裂的刹那，一股靛蓝色的烟雾腾起，烟雾中漂浮着无数细小的骨屑。那些骨屑在黑暗中自发排列，竟组成个残缺的九宫格——正与额尔赫腰牌背面的纹路一模一样。
地窖顶棚又传来"咚"的一声，这次近在咫尺。
额尔赫突然拽起那具干尸的衣领。腐朽的布料应声碎裂，露出胸前一道横贯左右的刀疤——疤痕的走向，与银鞘里盐引凭证上的朱批笔迹分毫不差。
"年羹尧青海大捷的伤。"蓝翎侍卫的声音第一次透出寒意，"这人是他的亲兵。"
赵三的烟锅猛地捅进干尸口腔。当焦黑的牙齿被撬落时，一枚生锈的腰牌"当啷"落地——正面是"西宁卫千总"的铭文，背面却刻着扬州盐商的暗记。
通风孔突然灌入刺骨的穿堂风。
陈墨抬头时，正看见一张惨白的人脸贴在铁栅外——那是户部架阁库的老书办，此刻他的脖颈正被三条麻绳绞成诡异的螺旋状。濒死的喉骨发出"咯吱"轻响，挤出的最后几个字混着血沫喷在三人脸上：
"……黄册……吃够人了……"
老书办扭曲的面容还贴在通风孔的铁栅上，绞绳已深深勒入他青紫的皮肉。陈墨的铅手不受控地抓向地窖墙壁，指甲在砖缝间刮出五道惨白的刻痕——那里面渗出的不是血，而是混着朱砂的靛蓝墨汁。
"退后！"
额尔赫的刀光劈开通风孔的铁栅，腐臭的空气裹着碎砖轰然涌入。赵三的银针早已刺入老书办的颈侧，针尖挑出一截乌黑的绳头——那不是普通麻绳，而是用尸油浸过的黄册装订线。
陈墨的视线越过尸体，突然凝固在架阁库二层的廊柱旁。一个身着户部官袍的人影正以诡异的姿势跪伏在地，双手死死掐着自己的喉咙。他的官服前襟大敞，露出腹部一团狰狞的凸起，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皮下蠕动。
"户曹司主事……"额尔赫的刀鞘挑开尸体旁的铜牌，声音陡然阴沉，"管黄册归档的。"
赵三的烟锅扣在那人鼓胀的腹部，青烟腾起的瞬间，尸体的喉管突然发出"咕噜"一声——
一枚三寸长的铁钉从嘴里滑了出来。
钉身沾满黑褐色的黏液，钉头却锃亮如新，刻着户部专用的鱼鳞册编号。老仵作的银针刚触及钉身，尸体突然剧烈抽搐，官服下隆起数十个核桃大小的鼓包，仿佛有活物在皮下游走。
"按住他！"
陈墨的铅手重重压住尸体胸腔。触手的瞬间，他感到无数细小的硬物在肋骨间滚动——是钉子，至少二十枚，全都顺着血脉流向心脏。尸体的嘴角撕裂般上扬，露出被铁钉刮烂的牙床，一缕靛蓝色的烟雾从喉管深处溢出。
烟雾中漂浮着细小的铁屑，在空中自发排列成洪武三年的赋役编码。
额尔赫的刀尖划开尸体的官服。苍白的腹部皮肤上，密密麻麻全是针眼大小的红点，每个红点都渗出铅灰色的黏液——和司吏胸前的暗记如出一辙，只是排列成了完整的九宫格。
"他在用身体记假账……"陈墨的铅手突然刺痛，那些游走的铁钉竟全部朝他的方向凸起，像是被磁石吸引。
赵三的银针猛地刺入尸体肚脐。针尖挑起的不是血肉，而是一张被卷成细条的黄册残页——纸上"万历四十八年"的字样正被某种酸液腐蚀，逐渐变成"雍正元年"。
尸体突然睁眼。
没有瞳仁的眼白直勾勾对着三人，喉骨间挤出最后的气音："……鱼鳞……裂了……"
额尔赫的刀光闪过，人头滚落时，腹腔里的铁钉如暴雨般激射而出。陈墨的铅手本能地护住面门，金属撞击声里，他看见最后一枚铁钉深深钉入廊柱——钉尾挂着一小块靛蓝色的碎布，上面用血写着：
"子时三刻，焚册灭迹"。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二更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