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殓房里的桐油灯爆了个灯花,惊得年轻仵作手一抖。银针尖在尸首喉头的切口处悬着,针尾系着的红绳无风自动,像条被掐住七寸的小蛇。
"蒸骨法要戌时三刻才见效,"老仵作赵三往嘴里灌了口烧刀子,酒气混着他袖口的樟脑味在屋里漫开,"先用银针探探胃囊。"
银针刚插进尸首发青的皮肉,针尾的红绳突然"唰"地绷直。年轻仵作"啊呀"一声松了手,那针竟自己往深处钻了半寸,针尾的红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转眼就腐成了灰絮。
"砒霜?"年轻仵作声音发颤。
赵三没吭声,从褡裢里掏出个油纸包。展开是七枚长短不一的银针,针身上刻着《洗冤录》的验毒口诀。他挑了枚三棱针,突然扎进尸首的指甲缝——针尖剐蹭到那抹宝蓝色碎屑,立刻"滋"地冒起青烟。
"不是砒霜,"赵三的鼻翼翕动着,"是宫里画珐琅用的钴料,掺了水银粉。"
门外传来靴子踏水的声响。年轻仵作回头时,正看见粘杆处的蓝翎侍卫立在雨帘里,牛皮靴上沾着瓮城的血泥。侍卫抛来个布包,赵三接住一抖——赫然是那截缠过班头的金丝,此刻已断成三节,断口处凝着黑血。
"蒸。"蓝翎侍卫只说了一个字。
桐油灯突然暗了下来。赵三把金丝扔进蒸锅,锅底炭火"噼啪"炸响。水汽腾起的瞬间,年轻仵作仿佛看见蒸汽里凝出张人脸——惨白的额头上,八瓣莲花的刺青正渗出血珠。
"当啷"一声,蒸锅里的金丝突然立起来,像被无形的手提着,在锅沿上敲出三长两短的声响。赵三猛地掀开锅盖,锅底的水竟凝成个八卦图的形状,金丝断口处的黑血在卦象上爬出"景陵"二字。
年轻仵作腿一软跪在地上。他分明看见,尸首青紫的嘴唇正在蒸汽里无声开合,看口型像是说——
"锁龙丝......断了......"
赵三的烟袋锅子"啪嗒"掉在地上,火星子溅到尸首的指甲盖上。那抹宝蓝色碎屑突然"嗤"地燃起来,窜起寸许高的幽蓝火苗,把殓房照得如同鬼市。
"按住他!"
蓝翎侍卫的刀鞘已经压在尸首咽喉,可那截断指却突然抽搐着翘起。年轻仵作眼睁睁看着指甲盖自己掀了开来——甲床下赫然嵌着片薄如蝉翼的瓷片,上面用针尖刻着密密麻麻的满文。
赵三的镊子刚碰到瓷片,整具尸体突然剧烈痉挛。腐烂的胃囊里传来"咕噜"声,一团黑水从嘴角涌出,溅在蒸锅的八卦图上。"景陵"二字被腐蚀得滋滋作响,转眼化作一缕腥臭的青烟。
"是密写术。"蓝翎侍卫突然开口。他从怀里掏出个琉璃瓶,倒出几滴琥珀色液体在瓷片上。满文笔画遇水舒展,竟重组为汉文小楷:"漕银改铸,铅芯藏图"。
年轻仵作突然想起什么,扑到蒸锅前扒拉那几节金丝。果然在第三节内侧发现极细的刻痕——对着火光看,竟是半幅河道图,标注着"通州闸"三字。
"当心!"
赵三的暴喝晚了一步。年轻仵作手中的金丝突然暴长三尺,毒蛇般缠住他手腕。皮肤接触处立刻浮起八瓣莲花的红斑,跟蒸汽里浮现的人脸一模一样。蓝翎侍卫刀光一闪,金丝应声而断。
断落的金丝在地上扭成个"卍"字,旋即化作一滩腥臭的黑水。殓房梁上突然传来"咔嗒"轻响——众人抬头时,正看见个斗笠影子掠过气窗,檐角滴下的雨水在青砖上蚀出个锁眼形状的凹痕。
尸首的嘴唇最后蠕动了一下。赵三俯身时,听见极轻的"咯"一声响——半颗铅丸从死者舌根处滚出来,上面蚀刻着九宫格纹路。
蓝翎侍卫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是粘杆处传递密报用的铅丸,本该在去年就和年羹尧的罪证一起熔毁的。
铅丸滚到青砖地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赵三的镊子刚要伸过去,那颗铅丸突然"咔"地裂开一条缝,一缕暗红色的粉末从裂缝中飘散出来,带着刺鼻的硫磺味。
"退后!"
蓝翎侍卫一把拽开年轻仵作,自己却猛地捂住口鼻——那红雾飘过的地方,桐油灯的火苗骤然变成了诡异的绿色,灯芯"噼啪"炸响,溅出的火星子在半空中凝成细小的骷髅形状。
赵三的烟袋锅子不知何时已经重新点燃,他猛吸两口,喷出的烟雾与红雾相撞,竟发出金铁交击般的铮鸣。两股雾气纠缠撕扯,最后在尸首上方凝成个模糊的八卦图形。
"是丹砂。"老仵作的声音沙哑得可怕,"但不是道观的炼丹手法......"
他的镊子探入尸首大张的口中,在咽喉深处夹出半颗未化尽的丹丸。暗紫色的丹体上布满蜂窝状孔洞,每个孔眼里都渗出黑血。更骇人的是,那些血珠滚落时,竟在青砖上自行排列成残缺的卦象。
年轻仵作突然干呕起来——他分明看见丹丸的孔洞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蓝翎侍卫的匕首挑开丹体,一团细如发丝的金线"簌"地钻出,在空中扭成个"赦"字,又瞬间散落。
"金丹换骨术......"赵三的额头渗出冷汗,"前明锦衣卫的秘法。"
屋外突然传来急促的更梆声,比正常时辰整整早了半刻。几乎同时,尸首的胃部发出"咕嘟"怪响,一团黏稠的黑浆从嘴角涌出。黑浆中裹着几片未消化的纸屑,上面"年羹尧"三个字还依稀可辨。
蓝翎侍卫的刀尖突然指向房梁——一只青铜铸造的机关鸟正蹲在椽子上,鸟喙里叼着半截黄绫。那鸟眼珠转了转,发出刺耳的机械声:"丑时三刻......景陵......金井......"
话音未落,机关鸟突然自燃,烧焦的羽毛飘落在尸首大张的口中。年轻仵作惊恐地发现,死者的舌头正在融化,变成粘稠的黑浆,在齿列间拼出最后两个字:
"锁龙"。
机关鸟的残骸在青砖上冒着青烟,融化的青铜汁液诡异地凝成一把钥匙的形状。赵三刚要伸手去碰,远处突然传来梆子声——"梆、梆梆、梆",比寻常四更少了一记。
年轻仵作的手猛地一颤。这梆声他太熟悉了,分明是上月溺死在通惠河的老更夫王瞎子的节奏。那具泡胀的尸体被打捞上来时,右手还死死攥着个刻错时辰的更筹。
"不对......"蓝翎侍卫突然按住刀柄。
殓房的门板无风自动,"吱呀"一声裂开条缝。潮湿的夜风卷着碎雨扑进来,吹得桐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在明灭不定的光影里,三人同时看见——尸首的右手食指不知何时已经竖起,正随着异常的梆子声一下下敲击床板。
"嗒、嗒嗒、嗒。"
与远处的梆声严丝合缝。
赵三突然扑向蒸锅,锅底残余的黑水竟已凝成薄冰,冰面上凸起无数细小的尖刺,排列方式活像钟表的齿轮。他烟袋锅里的火星子落在冰上,"嗤"地烧出个西洋数字"Ⅳ"。
"四更天......"年轻仵作突然想起老周头的话,"那更夫说听见四更梆子多敲了两下......"
话音未落,尸首的胸腔里突然传出"咔嗒"轻响,像是机关咬合的声音。蓝翎侍卫的刀尖刚挑开死者衣襟,一团金线就从肋骨间激射而出,在空中自动编织成个精巧的钟表齿轮形状。
远处的梆声突然变了调,这次是连续五记急响。几乎同时,机关鸟残留的青铜钥匙"啪"地裂成两半,露出里面蜷缩的纸条——上面用血画着九道长短不一的横线,最长的三道线末端都缀着个八瓣莲花标记。
赵三的烟袋锅"当啷"落地。他认出来了,这是钦天监用来记录自鸣钟误差的符号。而最长的三道线对应的时辰,正是粘杆处秘密提审犯人的时刻。
尸首的嘴唇突然泛起诡异的微笑,融化的黑舌滴落在青砖上,拼出最后一个歪扭的字:
"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