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声在瓮城的回音壁里撞出涟漪,老周头缩着脖子往石阶上啐了口唾沫。春寒裹着雨星子往棉袍里钻,他跺了跺浸透的千层底,油纸灯笼在腕间晃出昏黄的光斑。三长两短的梆子刚敲到第三轮,崇文门马道拐角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哪个作死的..."他梗着脖子骂了半句,灯笼往前探时却踩到团软物。青砖上蜿蜒的暗红借着雨水漫开,浸得皂靴底发粘。老周头踉跄着扶住城墙,灯笼"啪"地砸在排水沟石兽头顶,火苗舔着铜钩上凝的蜡油,忽地窜起半尺高。
赭色号衣泡在血水里,被雨冲得褪成惨白。老周头攥着梆槌的指节发青,灯笼杆子挑开湿透的衣襟——江宁三梭布衬里泛着冷光,领口避瘴银牌上"正黄旗护军营"的满文压花扎得他眼眶生疼。尸首左手痉挛成鹰爪,死死扣着个雕龙铜匣,龙鳞在火光里泛着诡异的靛蓝。
"四更天,太平——"梆子脱手砸在铜铃上,竹节铜铃串在尸首腰间叮当作响。老周头后槽牙咬得发酸,这声音他认得,上月菜市口剐刑时,粘杆处的番子腰里就挂着这催命符。腥气突然冲进鼻腔,他这才注意到尸首喉头三道平齐的切口,暗红的肉茬外翻着,像被剃刀拉开的书页。
靴跟碾到什么硬物,老周头哆嗦着摸出火折子。青膏泥黏在千层底纹路里,混着几粒朱砂。他猛然想起上月听守陵人嚼舌根,说景陵地宫渗水冲出了前朝镇墓的丹砂土。灯笼杆子突然被什么扯住,尸首右手指甲缝里闪着荧蓝碎屑,像宫墙上新涂的宝蓝彩画。
"什么人!"
甬道尽头炸开一声暴喝,羊角灯的光斑刺破雨幕。老周头瘫坐在血泊里,看着顺天府的差役们踏碎水洼奔来。灯笼残骸在风中打了转,最后一点火星子掠过城墙雉堞——斗笠檐角在垛口一闪而没,铁链拖拽声混着雨声,恍惚间竟似西洋钟表里咬合的齿轮在转动。
老周头的梆子还躺在血泊里,铜钩上的蜡泪凝成猩红的瘤。顺天府的差役们举着火把围上来,靴底碾过青砖上的血水,溅起的红点子沾在皂衣下摆,像一串没掐灭的香头。
"让开!"领头的班头一把搡开老周头,灯笼杆子"咔嚓"一声折在他脚下。火光往尸首脸上一照,班头的喉结猛地滚了滚——那张青白的脸上,嘴角竟诡异地翘着,仿佛临死前瞧见了什么极有趣的事。
"娘的......"班头啐了一口,刀鞘挑开尸首的衣襟。江宁织造的三梭布衬里吸饱了血,银牌上的满文压花在火光下泛着冷光。他手指刚碰到铜匣龙纹,突然像被烫着似的缩回来——匣子缝隙里渗出的血珠,竟在青砖上爬出几道歪扭的线,活像小孩蘸血画的符。
"封道!"班头突然暴喝,声调尖得变了音,"九门提督衙门的、粘杆处的、还有刑部仵作——全给我拦在外头!"
差役们面面相觑,却不敢违令,水火棍"砰砰"地砸在青砖上,把看热闹的更夫、巡夜的营兵全挡在十丈开外。老周头缩在城墙根,看着班头从怀里掏出个铜哨子,三短一长地吹起来。哨音刺破雨幕,远处立刻传来马蹄踏碎水洼的闷响。
"要出事......"老周头喃喃道,指甲掐进掌心。他瞧见班头的手在抖——那柄平日砍人如切瓜的腰刀,此刻竟连刀鞘都拔不开。尸首的指甲缝里,宝蓝色碎屑在火把下闪着妖光,像宫墙上剥落的珐琅彩。
突然,尸首的左手"咔"地一弹,铜匣滚落在地。匣盖震开一道缝,暗红色的绢帛蠕动着挤出来,上面密密麻麻的满文像蚂蚁搬家似的往外爬。班头猛地后退两步,靴跟碾上那滩血画——歪扭的线条突然连成了八卦图的半边。
"轰——"
瓮城箭楼上炸开一声闷雷,老周头抬头时,正看见一道黑影掠过雉堞。斗笠檐角滴下的雨水,在火光里泛着铁锈色。
铜匣在青砖上滚了半圈,匣盖震开的刹那,一股陈年的樟脑混着铁锈味猛地窜出来。班头的刀终于出鞘,雪亮的刃口抵住匣子,却不敢再往前送半分——那暗红的绢帛像活物般蠕动着,满文血字在火光下忽明忽暗,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绢面下钻行。
"操......"班头喉头发紧,刀尖挑开绢帛一角。
"哗啦——"
铜匣里突然传来锁链拖动的声响,班头浑身一颤,差点把刀扔了。老周头缩在城墙根,瞧见匣底竟盘着三寸长的金丝,细如发丝,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青芒。金丝末端缠着半截指骨,骨节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像是用绣花针一点一点挑出来的。
"这他妈是......"班头话音未落,尸首突然剧烈抽搐起来。
"砰!"
尸体的右手猛地砸在青砖上,五指张开,掌心赫然露出一枚嵌进皮肉的瓷片。瓷片上的釉彩剥落大半,却仍能看出半朵青莲——莲心处一点朱砂红得刺目,像刚滴上去的血。
远处马蹄声骤近,火把的光斑在雨幕里连成一条扭动的赤蛇。老周头突然想起去年腊月,刑部大牢里有个白莲教的疯子曾念叨过:"八瓣莲开,地龙翻身......"
班头突然惨叫一声。
那截金丝不知何时缠上了他的手腕,细如蛛丝的金线勒进皮肉,竟一丝血都没渗出来。他疯狂甩动手臂,金丝却越缠越紧,骨节上的符文在火光下渐渐发亮,像烧红的烙铁。
"咔嚓。"
轻微的碎裂声从铜匣深处传来。老周头瞳孔骤缩——匣底竟裂开一道细缝,隐约露出半枚青铜钥匙的轮廓。钥匙齿槽歪歪扭扭,像被什么野兽啃出来的。
箭楼上突然传来"吱呀"一声响。
老周头抬头时,正看见斗笠人蹲在雉堞上,手里捧着个西洋自鸣钟。钟摆晃动的节奏,竟和尸首抽搐的频率一模一样。
班头的惨叫声卡在喉咙里,金丝已缠到他肘弯。那截指骨上的符文像活过来似的,顺着金丝往他皮肉里钻。他发疯似地去扯,指甲刮得自己鲜血淋漓,可金丝却越勒越深,仿佛要直接嵌进骨头里去。
老周头腿肚子转筋,却死死盯着铜匣里露出的青铜钥匙——钥匙齿槽上沾着黑褐色的碎屑,像是干涸的血痂混着香灰。他突然想起去年清明,在白云观见过的镇坛铜匙,道士说那能开阴曹的枉死城......
"轰隆——"
一道闪电劈下来,照亮了整个瓮城。
暗红的绢帛被风掀起,露出背面密密麻麻的汉文小楷。老周头只瞥见一行"雍正四年三月初七,查八旗佐领通漕......",绢帛突然"嗤"地自燃起来。青绿色的火苗窜起三尺高,烧出的烟竟凝成个骷髅头的形状,在雨中久久不散。
班头终于挣断了金丝,可那截缠着他的指骨却"啪"地炸开,骨渣子溅了他满脸。他跪在地上干呕,吐出的黑水里混着几粒朱砂,在青砖上滚出诡异的轨迹。
铜匣里的钥匙突然震动起来,发出蜂鸣般的尖啸。箭楼上的斗笠人猛地按下自鸣钟的机关,钟摆骤然停住——尸首的左手食指"咔"地立起,直挺挺指向正阳门方向。
马蹄声在百步外戛然而止。
粘杆处的番子们勒马围成一圈,为首的蓝翎侍卫翻身下马,牛皮靴碾过燃烧的绢帛。他弯腰拾起铜匣时,钥匙的蜂鸣突然停了。
"血字密诏呢?"蓝翎侍卫的刀鞘抵住班头下巴。
班头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他的舌头不知何时已变成青紫色,上面密密麻麻全是针尖大的血泡。
老周头缩在阴影里,看着蓝翎侍卫从灰烬中拈起一片未燃尽的绢角。残存的字迹在雨中洇开:"......景陵金井,锁龙丝断......"
箭楼上传来齿轮转动的咔嗒声。斗笠人不见了,只余那座自鸣钟躺在雉堞上,钟面玻璃映出老周头惨白的脸——表盘上的罗马数字"IV"正缓缓渗出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