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有酒没?……怎么是你这小子?!”
那墙上跃下之人虽是一身破旧缁衣布屣,散乱不羁的长发之下却难掩英武之气,你道是谁?正是那芙蓉楼里教华锦年用麦管引尿的汉子。
“咦!你不是芙蓉楼那春姨的老相好吗?你要拿我回去不成?”
华锦年也是一惊,以为对方上这里捉自己来了。
“老子拿你做甚……我呸!老子啥时候跟那肥婆娘老相好了!……快快,老子听说这罗老儿家好酒不少,带我弄点儿去!”
那汉子一点不客气吩咐道。自打上回华锦年对他印象就不赖,心想着反正同刚才那桌上的人话不投机,倒不如同眼前这人喝上一番。
好在华锦年来时就见着罗氏药庄的下人们从酒窖里一坛坛往外搬,便领着那汉子往藏酒的地方去,庄上的下人们知道他是跟林老爷一家来的,也不多过问。
俩人一先一后混进酒窖里,闭了大门,华锦年随手抱过一壶就要揭盖,被那汉子止住,
“谁喝这马尿似的玩意儿,上这儿来,咱就喝点儿别处喝不到的。”
那汉子说着,轻拂猿臂,就见十来个半人重的酒坛稳当当挪到一边,地上现出一扇暗门,拉开顿觉一股寒气夹杂着沁人的异香扑面而来,眼前便是一条通往地下更深处的阶梯。
见那汉子大步走在前面,华锦年方知对方才是这里的常客,便好奇跟在后头。待下到阶梯的尽头,见这里堆满了亮晶晶的巨大冰块,那冰堆里整齐地陈列着一个个小巧精致的沉香木匣,每个木匣里静静卧着一个羊脂玉液瓶。
“这才是好东西!”
汉子取出一瓶拔掉瓶口的软木塞,只见瓶口腾起一团云雾状的水汽,便一仰脖子,一道水线夹着那团水汽灌进他嘴里。
“这是啥酒?”
“这便是真正的鸿蒙神酒。”
“咦?就是给小孩儿治肺痨的那个?”
“哈哈,傻小子!这酒可是鸿蒙创世之初的混沌之气所酿,内含天地元气,喝了能调和阴阳,激发人体无尽潜能,普天之下喝一瓶便少一瓶,这些都是姓罗的连抢带骗从民间搜刮来进贡给王公大臣的,传说当年铭亲王生不出儿子来便是喝这个,来年就抱了个大胖小子,姓罗的能卖给平头百姓?他家药铺里卖的都是梨膏糖水冒充的。”
“还管让人生娃?”
华锦年瞪大了眼,心里琢磨着要不要偷一瓶带回去给他哥。
“咱也不管这个,过个嘴瘾就行!来,尝尝!”
汉子笑道,顺手抛过一瓶,华锦年小心翼翼打开来细细品了一口,便有一股奇寒之气袭上脑门,进而又化作一股暖流包裹着全身,如此周而复始,只觉得心旷神怡,全身筋骨都舒展开来,确是天下难得的滋味,索性也学着对方模样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全灌进嘴里一滴不剩。
“可惜啊,可惜,这酒再好,也只能排天下第二。”
“那第一是?”
见那汉子还显得意犹未尽,华锦年咂巴着嘴问,
“污衣雪冷萃。”
“没听过。”
“废话,你听过就怪了!”
那汉子说着“砰儿”又开一瓶,接着说,
“那可是人家姑娘专给本公子酿的,你当然没听过!”
“姑娘?公子?你?……大叔您今年贵庚?”
“屁!老子说当年,想当年本公子下江南,十里长堤的莺莺燕燕全都提着好酒好菜哭着喊着要见本公子一眼,那会儿你还没生出来!
见华锦年盯着他一脸的疑惑,那汉子不耐烦道,
“我呸!跟你说这做啥……小子,有相好的姑娘给你送过酒没?”
华锦年想了想,还真有那么一个,只是他不想提起,索性闭口不言,只一口饮尽瓶里剩下的酒。
酒过三盏,再碰上几个杯,这俩人一个中年一个少年,说起话来也愈发热乎起来没了间隙,
“哈哈,一准儿有!我瞧你就有老子当年的风流模样儿……嘿,芙蓉楼里的姑娘,看上哪个了?……头戴朵小兰花那个,耍过没?叔跟你说那个不行,脸上的粉有三层厚能把你给埋了……腰上系着根红绳结那个?也不行,身上二两肉都没,硌得你浑身疼……这些都没意思,往后叔带你耍遍塞北第一名妓,苗疆第一名妓,江南第一名妓,龙樱国第一名妓,高梨国第一名妓……”
“别吹了大叔,我瞧你这样儿饭都吃不饱,就别耍这耍那咧。”
见华锦年不屑道,那汉子也不介意,说,
“哈哈,确实,咱俩光顾着吹水喝酒,也没点好吃的填肚子,我去他们桌上弄点儿下酒菜来,敢随我去不?”
“怎么不敢,去就去!”
喝了那几两神酒下肚,华锦年正觉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早想着出去闹腾一番。
……
“想我罗某人活了大半辈子,不图名不为利,只为了今日眼见这些小娃儿茁壮长大,心里实在是高兴的紧那,便由罗某人代这里所有人先敬咱们的父母官鲍大人一杯酒,以谢再造之恩。”
那边席上,罗大官人一手扶住酒杯,一手揉着隆起的肚腩,说到动情处只差没挤出几滴泪来,就听得房屋顶上传来一阵干呕声。
“呕呕呕……姓罗的你拍马屁可以,能不能别这么给自己戴高帽,还有你们这群老不死的,绑一块儿几百岁的人,天天搁一块满腹牢骚,意淫互捧,害老子刚喝进肚里的酒差点没吐出来。”
只见那汉子,领着华锦年,自那房梁上高高跃下,席间一阵慌乱,以为是盗贼打劫来了,罗家护院的家丁也呼啦啦拥上来一大片。
好在罗大官人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见眼前这人虽穿得破旧,言语粗鄙,人却生得风姿绰约,英气不凡,想来绝非一般的毛贼,为免宾客受惊,摆摆手喝退下人,正视对方说道,
“这位梁上的朋友,本来今日也不在我罗某的邀请之列,既然未经允许偷喝我庄上的酒,吐出来难道不应该?”
“那么,老子也是这里的百姓,可没受过这位大人什么再造之恩,你代老子向他感恩戴德,可曾经我允许?”
那汉子倒不客气,随手桌上掰了个鸡腿,一边啃,一边说。
“阁下此言差矣,世间的药既不是天上掉下来,也不是土里长出来的,如若不是官府大力赈济,不是罗大官人慷慨相赠,如何让大棠人人有医看,人人有药用?蒙恩受惠而心怀感恩,难道不应是为人之根本道义?”
一旁弘源住持看不过去,出言指责道,
“少跟老子扯些仁义道德,罗家的药是怎么来的,你们心知肚明,罗家药铺里卖的是啥玩意儿,你们也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倒要问问你有何凭据说咱们受了他的恩惠?”
那汉子冷笑一声,反唇相讥道。
“今日席上这百名孩童难道不是见证?”
“那好,既然你们几个放着老脸不要也要给姓罗的站台,那咱们就掰扯个明白,假如老子能证明这百名孩童不是用了他家药治好的病,就叫姓罗的包了老子今天的酒菜,你们几个挨个给老子敬酒如何?”
“行,你说吧,让本官听听你的理论,你说的有理,不但赦你今日之罪,且席上自本官起皆向你敬酒讨教,你说的没理,罗大官人家的酒你得如数赔偿,还须按大棠律法入罪。”
一直坐而不语的鲍大人发话了。
“好!”
那汉子冲席间众人一拱手,朗声道,又大手一挥,从怀中掏出厚厚几大簿册子,一本本排开摊在席间正中桌上。
林洁莉眼尖,一眼望见其中一本格外眼熟,好像就是往日自己家里书柜里放着的。
“这几本病案,取自京城各大知名医馆,分别是玉棠医馆,仁济医馆,鼓楼医馆……那么就由在下算给你们听,当中近五年间记录在案的京城肺痨病童人数共三万六千八百一十六名,其中用了罗家的药治愈者为三千七百八十三名,约占一成,用罗家药而未愈夭折者,一万二千一百九十四名,约占三成三,未用罗家药而治愈者,五千九百四十一名,约占一成六,其余为未用罗家药而未愈夭折的,约占四成。我就是养猪,也知道将猪崽分成两拨儿喂不同的饲料对照来看哪拨儿长得肥。姓罗的也不敢跟人家比较,单从治好的里边挑一百个吃他家药的来为自己戴高帽,岂不好笑?”
这一番话着实让席上所有人炸开了锅,要知病案上所记每个病人的病程、诊治、转归乃是医馆的机密文书,绝不会让外人知晓,如此重要之物竟不知何时到了他人手中,实乃各大医馆的奇耻大辱。
“大胆毛贼,怎敢盗我馆中病案?阁下既如此目中无人,就由老夫先敬你一杯!”
林老爷第一个厉声质问,说时手上剑已出鞘,使的正是当日林洁莉刺伤芙蓉楼打手用的那式“玉门飞雪”,剑尖撩过桌上酒杯的杯沿,溅起几滴水花,每滴水花便化为一朵剑芒,内含力道比之林洁莉又不知强了多少倍,像长了眼睛一般冲那汉子洒去。
“如此,贫道也随敬一杯!”
伯庸道长也道,说罢拂尘轻挥,银丝蘸酒,在空中绕啊绕卷成一束,继而猛地绽放开来,恰如女子沐浴完了甩尽满头水珠,银丝间漫卷着的水滴顷刻间便化为漫天雨露泼了出去。
“那又如何能少了老衲。”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弘源住持一掌拍在桌上,将跟前酒杯高高振到空中,只见住持袈裟袖口金光一闪,一道“伏魔金刚掌”,那牛眼杯当空四分五裂,登时酒花四溅,香溢满屋。
“今日罗某人作东,敬酒怎敢落在后面。”
不曾想罗大官人也抖擞肚腩站起身来,“噌噌”两枚铜钱脱手便出,这铜钱镖打的不是人,而是不偏不倚掠过杯口,擦着里边的酒水激起一阵水花向那汉子浇过去。
众人皆不曾想这罗大官人看似心宽体胖,身手倒也颇为了得,原是他们这些京城富家子弟酒足饭饱之际,就爱比赛用铜钱打水漂取乐,若是溅湿了哪家姑娘的衣衫那自然是更加好玩,玩得久了倒也让他琢磨出这一手撒币打水漂的功夫。
四个一流好手“敬”出的四杯酒,分别自四个不同方向,或洒、或泼、或浇、或溅,都是叫人叹为观止的敬法。在旁人看来不过是一群大人物在泼酒玩,唯有被“敬”之人才知这酒中所含杀气,每一滴都有穿石之力。
“哈哈,爽!大人们喝酒,你就别掺合了!”
只听那汉子大喝一声,又是长臂一挥,华锦年只觉得一阵劲风裹挟着将自己稳当当送至三丈开外。再看时,那汉子右手一挡,便像撑起一把无形的伞罩住全身,那些四面八方而来的水珠撞在“伞”面上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便化作一缕缕水汽被他收入掌中,竟一滴也没漏下。
未及看清他的招数,每个人都浑身打了个哆嗦,感觉一股彻骨寒气迎面而来,冻得整间屋里的空气都凝固了一般,刚缓过劲来,只见那些泼出去的酒水在那汉子右手掌心化作一把冰晶,随他一掌推出,便似一道旋风卷着漫天冰豆劈头盖脸而来。
好一个撒豆成兵!
对面四人心知不妙,能瞬间在掌中化水成冰者,必是至阴至强之内力,正各自运功护体,不想对方后招又至,左手空劈,只听“烁”的一声,又是一道灼热气浪平地而起,眨眼间将漫天的冰豆蒸发为滚烫的水汽,携着原先那股寒气呼啸而至,两股力道冷热变幻之间,叫人如从天界堕入地狱一般,
华锦年远远躲在一旁,也被这排山倒海般的力道逼得睁不开眼,等他再睁眼时,只见林老爷扶住桌面,勉力支撑住,伯庸道长和弘源住持各退好几步,一个白眉上结了霜,一个银须被热浪燎黑了一半,罗大官人则跌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不住喘息,鲍大人在众人拼死护卫下倒是毫发无损,想来也是那汉子不想叫场面太难看而收了几分力。
那汉子收了掌,又正视鲍大人道,
“鲍大人,你讲酒德不?刚说的算不算数?”
“今日既然论医论武都是你赢,本官自然说话算话,罗大官人,烦请叫下人另备一桌好菜,另取我府中佳酿,本官亲自敬这位朋友一杯。”
当下便有下人捧上红布托盘,内置一玛瑙酒壶。
“英雄,请!”
鲍大人自端一杯酒,淡定说道,那汉子还未回话,倒是华锦年紧张起来,
“不好!这狗官如此镇定,怕是酒里有毒!”
虽说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知,华锦年只知道他有本事叫那几个平日里趾高气昂的大人威风扫地,便打心眼里服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冲上前去,抢过那杯酒一口喝了个底朝天,大声道,
“你这什么烂酒,也敢拿出来待客!”
这一来,鲍大人脸都变青了,林老爷更是气得胡子都翘到了半空中,手指着华锦年不住颤抖,
“华锦年,你这……你这……”
“哈哈哈,好小子!老子就喜欢这样儿的!”
那汉子拍了拍华锦年肩头,说,
“这些人忒没趣儿,咱们另寻乐子去!”
“华锦年,你今日卖身为贼,往后别想再进我家门!”
林老爷好不容易咽住胸中怒火,道。
“不进就不进,我华家行医治病,也是靠本事吃饭,从没蹭过华佗祖师爷的名号,舅舅,你身为国医大家,说话该有凭有据,不然就真是意淫造谣了。”
或是借着“鸿蒙神酒”的劲儿,华锦年一股脑儿将这么些天肚子里想说的话都说了干净,说完,便头也不回随那汉子出了罗氏药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