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穿过矿区，我走上一条马路。沿着这条路又向前走了一段路，来到镇子的西边，这里有一条通向盆地外面的公路，我走上公路，过了一个小桥，沿着河边的小路向东又走了二百多米，眼前就是我家那个依山傍水、周围开满扫帚梅的篱笆院。这些盛开着的扫帚梅很可能就是我当年播下的种子繁衍的后代。
到了家门口，隔着篱笆，我向院子里望了一下，房子比我四年前回来时更显破旧。从院门到房门是一条笔直的甬道，甬道上铺着红砖，甬道两边种着大白菜，靠篱笆的地方种了几垄玉米。爸是个目不识丁的矿工，却无师自通地懂一点风水，为了接年迈的爷爷奶奶来养老，他和妈省吃俭用，在这个依山傍水的地方盖了三间砖瓦房。那时矿上的职工一般都住在面积不大的公房里，除了矿上的领导之外，普通职工根本条件住这么大的房子。
现在爷爷奶奶都不在了，爸和妈也到了晚年。二十多年来，除了回来探亲时买点礼物之外，我几乎没有为他们做过什么，这让我感到非常愧疚。
我敲了几下院门，屋里并没有人出来，我推了一下院门，没有推开，只好又用力敲了几下。敲门声终于传到了屋里，我看见妈出来了，几年不见，妈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
“妈，我回来了。”我朝妈喊道。
“石头，又是你自己回来的！你媳妇和天浩怎么没和你一起来？”虽然我已经奔五十了，妈还是习惯叫我的乳名。见回来的只是我一个人，妈显得有些失落，不过，还是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为我打开院门。
“天浩正在上学，海燕她……”我不想马上把离婚的事告诉妈，话到嘴边只说了一半。“咱们进屋再细说吧。”我挽着妈的一只手臂进了屋。
推开里屋门，见爸正坐在炕上闭目养神。听到门响，他睁开眼睛，一见是我，便问道：“八月节早就过了，离过年还早着呢，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想你们了，就回来看看。”我放下旅行袋，拿出在毛主席纪念堂买的烟，打开一盒，从里面抽一支给爸点着，然后把烟放进爸装烟叶的铁盒子里。
爸看看放在炕上的旅行袋，说道：“这还是你上大学那年我给你买的吧，这么多年你也没扔掉？”
“当年离家时你给我买的东西只有这个旅行袋了，我一直没有舍得扔，留着作个纪念。”我一边和爸妈聊着，一边考虑怎么向他们解释这次回家的原因。如果告诉他们我下岗了，又离了婚，我估计他们一定会为我着急上火，可是不告诉他们，又能瞒多久呢？
这时妈问：“你回来咋还带这么多东西？”
我想，瞒过初一瞒不过十五，反正早晚也得对爸妈说实话，还不如现在就说了，于是我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道：“我们厂这几年效益不好，一年只发半年的工资。厂领导说要减员提效，精简机关人员。除了已经死了快二十年的老丈人之外，我在那个厂也没有靠山，平时也不给领导送礼，像我这样死心眼的人，下岗自然少不了我。就是不下岗，总是拖欠工资也受不了，何况天浩又考上了大学。在这样的厂子里工作，下岗未必就是坏事。下岗以后就自由了，可以再找个效益好的单位。”我故意把下岗说得很轻松，说完我偷偷看一眼爸妈的表情。
听了我的话，爸妈全都愣住了，过了一会儿爸问：“你们那里也有人下岗？”
“全国都一样，国营企业都有下岗的。”我说。
“唉——”妈长叹一声，过了一会儿问道，“你下岗了，单位给你发生活费吧？”
“发。”我说。“听说每个月能给二、三百块钱。我刚下岗，还一次也没有领过，不知道到底给多少钱。”
这时爸妈紧张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一点儿。爸妈那一代人非常看重铁饭碗，听说单位还发给我生活费，说明下岗以后单位还会管我，多少松了一口气。
见爸妈对我的下岗并没有太大的震动，我想，干脆把离婚的事也告诉他们，于是我接着说道：“前几天，我出去找工作，找了一天，因为太累，回家就睡着了，没做晚饭，海燕对我发了脾气，一怒之下我和她离了婚……”说到这里我又看了爸妈一眼。
在我们这个近乎封闭的山区小镇，老一代人对离婚深恶痛绝，爸妈可以对我的下岗很淡定，但对我离婚未必还会那么从容。然而让我感到意外的是，爸妈的反应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强烈。
“唉——”妈又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带了满满一袋子东西一个人回来，我就想到了你和天浩他妈一定是出了问题。当初我就说过，她家是高干家庭，和咱家门不当、户不对，你去当上门女婿不一定是件好事。现在你没了工作，人家肯定会另眼看待你，离就离了吧，省得在那里受气。”
见爸妈渐渐平静下来，我又对他们讲了今后的打算：“我不想再回江城了，在家住几天之后，我先到市里看看能不能找到工作，如果在市里找不到，我就去长春看看，在长春还找不到，我就从长春往南走，遇到一个城市就下车，找不到工作再往前走。”
爸说：“单位一个月给你二三百块钱，在咱们这个地方够一个人生活了，你不用着急找工作。”
我急忙说道：“二三百块钱是够我生活了，可天浩上大学也需要钱，虽然我和江海燕离了婚，可天浩毕竟也是我的儿子，我不能不管。”
“那倒是。”爸说。“不管咋说，天浩是咱家的后代。我看这样吧，我和你妈攒了点儿养老钱，天浩上学需要钱，我们给。你不要着急找工作，先在家里住下，找工作的事过了年再说。你白头发也不少了，不能和年轻的时候比了。在家歇一段日子，养养身了。”说到这里，爸看了看疲惫不堪的我，皱了一下眉，我估计老人家是担心压力过大会压垮我，所以让我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
晚上弟弟一家三口先后都回来了，秋林见到我非常高兴。他们一家住在西屋，吃过晚饭，我把给他们买的礼物送过去，和弟弟聊了起来。秋林比我小十多岁，妈退休后，他顶替妈到铁路工作，现在是火车司机。弟媳淑娟在火车站的行李房工作。侄儿天宇正在上小学。
“房子这么破了为什么不维修一下？”我问。
“我准备明年买新房，不想再花钱修房子了。”秋林说。
和弟弟聊了一会儿，我又回到爸妈的房间，接着妈又去了西屋，和淑娟聊起天来。西屋的门开着，妈和淑娟的谈话我听得一清二楚，妈说：“你哥他们厂效益不好，你哥下了岗，又和你嫂子离了婚。他说这次只是回家看看，过几天就走，到外地去找工作。你哥好几年没回来了，我和你爸想让他过了年再出去找工作。你们没事的时候过去和他说说话，开导开导他，别让他着急上火。他下岗以后国家每个月给他二三百块钱的生活费。”妈说这些话的用意就是给儿媳打个预防针，告诉她我不是常住。她可能担心儿媳会以为我这次回来不走了，以后会发生家庭矛盾。
可怜天下父母心！
爸妈年事已高，不喜欢熬夜，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见没有他们喜欢的节目，就躺下休息。我不想打扰爸妈，关上了电视机，然后上炕钻进妈为我铺好的被窝里，随手关了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