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楼主说的虽是那个话，却不是来自那种语境，以致那位警员虽然看到也明白上级的眼色，却依然没有行动，因为他和两位警官刚才发愣时一样，还没回到形而下的现实语境，他的一只脚仍留在楼主开启的、他虽不明所以、却能隐约感受到某种让现实解脱刻板意义和权力意志枷锁后自在而又不可名状的、仿佛通往无限的境地。
“小杨，这位自首的人既然这么说了，那就成全他吧。”见眼神没作用，警官只能用命令。
还是命令好使，“服从命令”是刻在他们这行人基因里的，那位警员听到这话随即向楼主走来，虽然脚步仍有些犹豫。
“还是交给我们吧。”楼主右侧一位本地警员抢先走了过来，“他刚才说的话我的执法记录仪都录下了。”搭上楼主肩头的同时他对外地同事说道。
外地警员点点头，接受这个提议同时他也来到了楼主面前。
“还是希望您配合一下，把手机交出来，我检查里面没有违规内容后马上就还给您。”不得不说，这位外地警员还是很礼貌的，语气中的尊敬也不是出于职业套路，而是发于内心。
而在唱黑脸警官看来，这就是“擒贼先擒王”，对方是讨论的发起者也是中心人物，他一旦交出手机，搞定其他人就简单了。
“对不起，”楼主微微一笑，“在我看来，这不是配合不配合的问题，”看着警员的目光安然如海，“这只是我个人的选择。”
“不配合执法，你这是要选择违法咯？”唱黑脸警官借机发难。
楼主笑出了声：“放弃自己的判断，出于内心的恐惧无条件盲从强权及其法律也是一种选择，只是这种选择在这里早已成为一种默认，一种天经地义，一种条件反射，以致人们看不见，或者说不愿看见这其实也是自己做出的选择。但很可惜，这不是我的选择。”
面前的警员听完一愣，目光仿佛透过这身制服直入内心，他从这句话里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选择，而过去，就如楼主所言，他从来都把那当成天经地义而未加思索…
而那些被警察架住的人，随着这句话，他们眼里原有的几分坚定消融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再坚硬的本然。此前之所以“坚定”，虽是信念使然，同时也是为了对抗某种内心的强力，而当这种强力被楼主点破，它便失去了强制性，于是良知的选择不再需要“坚定”的支持，它本身就是完全的。
唱黑脸警官想说些什么把楼主压下去，可当他看着楼主那安恬、坦然的样子，从一个人的目光里仿佛通往的不仅仅是一颗人格，更是心之灵，与万有相通、同体，宛然若海，一时间，这位老于世故，惯于倚仗权力拿捏民众的警官发现自己熟习的那套权力话语体系里竟找不出任何语言能面对此人此情此景。此刻，楼主如同一面镜子，照出了他这个天经地义选择了权力、在权力中别无选择的人，当看到这一点，唱黑脸警官顿时有些恍神，自己无法面对的到底是楼主？还是那个没有选择的自己？
“几千年来这里都在消灭选择自主、选择良知的人，只有放弃自主、放弃良知，选择无条件服从权力的臣民、奴民才会被留下，才能一时苟活，于是服从权力不仅是‘天经地义’，更成了这里的集体无意识。”烟嗓老人这次说话的声音很小，几如梦话，可听在警员们耳中却异常清晰，甚至清晰得有些刺耳，“这种人为选择之下，本能在这里永远是压倒性的，无论在权力内部，还是在权力治下。权力的压倒性胜利，实质就是本能的胜利，是本能中贪欲、恐惧、野心、愚昧、邪恶的彻底胜利，是良知、美德、理性、心灵、人性的彻底失败。这里的人，永远是权力的工具，也永远是本能的奴隶，一直以来，这里的人，就是一种纯粹物性的存在。”
说到这儿，老人没来由地笑了，“但今天这场讨论之后…”话断了，可所有讨论参与者心里都隐隐感觉到了什么，而老者此刻脸上的神情似乎有点游离，就像正在做一场梦。
唱黑脸警官虽然一时说不出话，可那些外省警员仍在向讨论者们索要手机，只是没有一个人交出来，而且警员们可以感觉到对面不是从众，也不是倚仗“法不责众”，而是每个人自己独立做出的选择。
就在局面陷入僵持之际，官样人和唱红脸警官回来了，警官面无表情，只是步伐微微发紧，到了唱黑脸警官身旁他扭头对外省警员们一挥手：“收队。”说完，径自向警车走去。
情况变得太突然，本就失语中的唱黑脸警官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排开那么大阵仗没压服讨论者不说，还说撤就撤，这让习惯了在民众面前如老鹰对小鸡的警官情何以堪，但服从上级、服从权力终究还是他们更深的本能，消化了两秒，唱黑脸警官对本地警员们道：“你们来了，我们的任务就完成了，这里就交给各位了。”多少找回点面子后，他一转身，跟上了唱红脸警官。
一眨眼工夫，外省警员全数撤离，看着他们稍稍远去的背影，那些架着讨论者的本地警员便全都放开了控制对象。
“没事儿了。”疑似下属低声对大家说道，“但这场讨论今天恐怕是没法继续了，还请大家理解警员们的难处。”
就在刚才，本地警员全都收到了更高上级的严令，必须驱散这场讨论，由于他们全都已在现场，因此没法再像之前那样推诿了。警员们不便说这件事，但知道内情的疑似下属把它说了出来。
“嗯，大家本来就说好明天再继续的。”楼主早就看出这些人是在暗中相助，多亏了他们，讨论才能持续到现在，此刻回想，就之前说的某些敏感问题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