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深了。火车到了山海关车站,报站的广播喇叭声打断了我的回忆,我的思绪从久远的过去回到现实中来。
山海关是个大站,停车的时间较长。一阵阵凉风从敞开的车门扑进了车厢,使我立刻精神起来。见没有人上下车了,我来到了车门口,想看看长城,可是远处的山峦完全笼罩在黑黝黝的夜色中,什么也看不到。我只好又回到车厢里。
山海关外便是辽阔的东北大地,在这片土地上我度过了人生最美好的时光。我和许多漂泊在外的东北人一样,把整个东北都看作是自己的故乡,见到所有的东北人都感到亲切,都互相称为老乡。
火车又开动了,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像催眠曲一样,使一些旅客又进入了梦乡,我也昏昏欲睡,便倚靠着椅子的靠背,闭上了眼睛,不知什么时候,我像一个依偎在母亲怀里的婴儿一样,安然地睡着了。
一觉睡到天亮。火车停靠在一个山区小站内很长时间,听说是在等候会车。我打开了车窗,向车窗外望去。
车窗外草枯叶黄,一片深秋的景象。不过,铁路两侧的路基上却能见到黄色、白色、粉色和红色的扫帚梅在顽强地开放。我在一本名为《东北野生植物》的书里得知,扫帚梅也叫秋英,学名为波斯菊、大波斯菊,可我还是喜欢叫她扫帚梅。扫帚在东北是家家户户必备的扫除用具,扫帚梅到了秋天整个植株就像一把扫帚,也许是这个原因波斯菊被东北人称之为扫帚梅。扫帚梅虽然不如牡丹那样富贵,也没有玫瑰那么漂亮,但她是东北最常见的花卉,不管是在大都市的花圃、绿地,还是在农村的庭院、田埂,抑或是公路铁路的两侧,都能见到她的倩影。扫帚梅就像美丽淳朴的东北姑娘,招人喜爱。
每次看到扫帚梅我都会想起春花。和春花家做邻居时,春花爸爸在他家院子里种了很多扫帚梅,开花的时候姹紫嫣红,非常好看。有一年春天我向春花要了一些扫帚梅的种子,撒在了我家的院子里。扫帚梅生命力非常强,撒下种子后,不用管它,它会自己顽强地生长,开出美丽的花。我家搬离原来住的地方时,我特意采集了一包扫帚梅的种子带上,把这些种子撒在了新家周围。扫帚梅开花的时候,我家周围成了扫帚梅的海洋,美丽的花朵从夏天开到秋天,成了小镇最美的地方,常有路人驻足观看。从那以后,我家的人每年都要采集一些扫帚梅的种子,来年春天撒在我家周围。即使忘了播种,扫帚梅生长过的地方,前一年落下的种子来年春天还会自己发芽生长,如果不是人为地铲除,会连续生长很多年。离开家以后,不管在什么地方,每次看到扫帚梅我就会想起远在长白山区的故乡,想起那个曾与我两小无猜的邻家少女。这次回来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春花。
看了一会儿路基上的扫帚梅,我把目光移向远处,在离铁路不远的地方是一片稻田。晨风中稻田里泛着金黄色的波浪;在稻田尽头的山脚下,有个小村落,袅袅上升的炊烟变成乳白色的晨霭,笼罩在小山村上空;小村庄后面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山上的树叶五彩缤纷;蔚蓝的天空中一队大雁排着“人”字形的队伍向南飞去。风景画一般的浓浓秋色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一种对故乡无限热爱和眷恋之情油然而生。
离故乡越来越近,我却越来越焦躁不安,一会站起来,一会坐下,脑海中总是浮现出二十多年前上大学时的情景。
在农村时,因为找不到书看,没事时我就看表哥的初中课本,看不懂的地方就向表哥请教,三年下来,我把表哥的初中课本全部自学一遍。回到柞树沟以后,我又买了一套高中自学教材,有时间就学习。一九七七年冬天我参加了高考。那年镇上参加高考的人很多,可最后全镇只有几名考生被取录,我不仅被录取了,而且还是重点大学。
去长春上学的那天,十多个亲朋好友到火车站送我,不仅我自己踌躇满志,他们也都认为我前途无量。我完全没有料到,自己的前半生竟然是一败涂地。二十多年后,我不仅没了工作,连家也没了,又拎着当年走出这个地方时随身携带的旅行袋回到了这个起点。想到这些,我觉得无颜面对曾经对我寄予厚望的亲友,愧对年迈的父母。我不知道火车进站后我有没有勇气走出车厢。
火车开始减速,随着一声汽笛长鸣,火车终于停了下来。
故乡到了。
我走在下车人流的最后,一步一步挪到车门口,下了火车,怕遇见熟人,我低着头直奔检票口。出了火车站,马上有几个人围了上来,有人问我坐不坐摩托,还有问人我坐不坐三轮车。我推开这些人,穿过站前的小广场,踏上一条山路。虽然从火车站到镇里有一条平坦的马路,但这条路拐了一个很大的弯,走山路差不多近一半的路程。以前出门回来时,为了早点到家,我总是走这条山路。
也许是交通发达了,现在很少有人走山路,那条窄窄的山间小径几乎完全被荒草掩盖。山风吹来,山路两边的山菊花轻轻地摆动着。
我踏着落叶和枯草,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爬上山顶。站在山顶上虽然看不到我家,可那个规规整整的篱笆院仿佛就在我的眼前。
爬山累得我气喘吁吁,我想歇一会儿喘口气。这时我抬头仰望,蔚蓝的天空显得格外辽阔,让人心旷神怡。像棉花一样洁白的的云团缓缓向东移动。在江城,由于高楼林立,抬头只能看到巴掌大的天,总是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
接着我又朝山下望去。山脚下是由连绵起伏的山峦环绕着的盆地。一条小河像银色的丝带弯弯曲曲穿过整个盆地,流向西南方,消失在远处的山谷里。
小河把盆地分成两部分,它的南边是矿区,北边是居民区和商业区。与小河流向基本平行的是一条大街。大街的两边分布着镇政府的各个部门和大大小小的店铺。
这时我的目光渐渐移向我曾经工作过的地方——一井的工业广场。远远望去,我发现工业广场与我记忆中的景象完全不一样了,因为离得太远,我无法看清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不管那里发生了什么变化,站在山顶上有一样东西我应该能看到,那就是竖井的两个井架子,可是今天我怎么也找不到它们了。竖井的井架子是一井非常重要的地面设施。矿工下井升井,往井下运送物料,向地面运送煤炭全靠卷扬机的运转来完成,没有了井架子,卷扬机就无法运转,生产也就无法进行。我非常纳闷,一井的井架子怎么没有了?难道柞树沟煤矿关闭了?竖井的井架子不仅是柞树沟煤矿的标志,而且也是我心中的一座灯塔。我家在井架子西边不远的地方,我原来的工作岗位——卷扬机房就在井架子下面。以前我外出回来时爬上这道山梁,首先看见的就是竖井的井架子,看到它就意味着马上就要到家了。
我带着一肚子的疑问下了山,想看看我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没有走大街,而是从矿区穿过。离柞树沟煤矿一井的工业广场越近,我的疑问越多,不仅井架子不见了,连我小时候听惯了的压风机和扇风机的轰鸣声也没有了。走到工业广场所在的地方,眼前的景象让我目瞪口呆。当年一井所有的重要的地面设施都建在这里,除了那对竖井的井架子外,这里还有压风机房、扇风机房、卷扬机房和锅炉房,现在工业广场所有地面建筑都没有了,到处是断壁残垣,破砖碎瓦,就像遭受过战争或地震的浩劫一样。
我呆呆地站在废墟中,环顾四周,年轻时工作过的地方发生的这一切,实在是让我困惑。当年这里是矿上最热闹的地方,每天矿工们从四面八方汇集到这里,我操纵着卷扬机,把矿工们送到数百米深的矿井下面,然后再把一车车煤炭提上来。可是现在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些小昆虫在破碎的砖瓦缝隙中钻来钻去。四周死一样的沉寂,连风吹过的声音都能听到。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一肚子疑问找不到答案,只好拎起旅行袋离开这个我曾经非常熟悉的地方。
穿过一井的工业广场,不远处便是柞树沟煤矿的选煤厂,以前各个井口开采出来的煤炭都运到这里进行洗选,然后装火车外运。虽然一井一幅破败的景象,不过,选煤厂没有什么变化,似乎还在正常生产。选煤厂附近那座寸草不生的矸石山和由黑乎乎的煤泥堆成的小山包不仅依然存在,而且好像还长高了。这两样东西给小镇秀丽的风光抹上了两道极不协调的色彩。
过了选煤厂,便是柞树沟煤矿服务公司。服务公司下面有几个厂子,大部分是文革期间矿工家属们白手起家创办起来的,其中最大的两个厂子是砖厂和水泥厂。一九七八年前后,为了安置从农村回来的知青,柞树沟煤矿成立了服务公司,服务公司无偿接收了矿工家属们创办的企业,每人只发给了一两百块钱,便把那些年纪大的矿工家属打发回家,腾出岗位来安置回城知青。上次我回来时,这两个厂子还在正常生产,可是现在水泥厂大烟囱不冒烟了,砖厂也死气沉沉,看不到一个人影。也许是快到冬季,工厂停产了,不过以前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早就停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