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属下见他们进了拂柳客栈,店主人是个女人,叫柳和榕,应当是崇瑚庄的人。”说话的是飞镜。
“可有听到他们说话?”
此时原逝正站在窗前,背对着飞镜。他不仅还在阳秦城内,而且他就藏身于秦记酒馆对面的一家青楼里,街上人来人往,由此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这日傍晚,原劭庭那落寞的身影,无意间亦映入了他的眼中。以前,他知道原劭庭已“死”,却也曾幻想,若父亲还活着,他是不是可以得到父亲的喜爱,是不是可以跟着父亲学文习武,如此他是不是可以不必承受死一般的孤独和惧怕。如今,原劭庭“死而复生”,他的幻想却彻底沦为令人厌恶和痛恨的笑话。
“属下怕暴露行迹,未敢靠近,故而听不真切。”
“这两日你去盯着虞舟羡,小心别让他察觉。”
“是。”飞镜转身离去。
流霜道:“公子,据属下所闻,姓顾的素来贪恋声色,而且和虞少庄主并没有什么交情,他二人怎会有往来?”
原逝冷冷道:“交情?流霜觉得何为交情?”
“这……”流霜瞥见原逝的神色,便不敢多言。
半晌,原逝忽然道:“流霜,你和飞镜,为何愿意留在我身边?月沉宫本欲置我于死地,我不过侥幸苟活于世罢了。”
“宫里绝没有人想加害公子,能跟随公子是流霜之幸,请公子不要多心。”
“若再见到母亲,我会说服她让你们回月沉宫,若你们想要自由,我亦会请求母亲答应。”
“属下服侍公子多年,从未有过此意。”
“是我不愿你们再跟着我。”原逝淡淡道,“桌上的水凉了,你再去泡一壶。”
“是。”
“箫儿,你的伤可愈合了?”原逝望着窗外,心里有说不出的痛苦。他恨自己,如此轻易便向箫儿表明心意,如果当时他能再狠心一些,说不定今时今日已是断了箫儿对他的念想。
“或许娘没有骗我,或许那秘卷上真有冷露毒的解法。无论如何,我和他之间总该有个了断。”原逝看向秦记酒馆,不由攥紧了拳头。
夜方降临,虞舟羡和原劭庭正在前往拂柳客栈的路上。
原劭庭停了停脚步,转而带着舟羡在街巷穿进穿出,他往前看了看,道:“前面那位姑娘,一直跟着我们,你可曾见过?”
舟羡顺着原劭庭的目光一看,微露喜色道:“见过,原逝身边的姑娘,没想到他的人在跟踪我们。世伯,要不我去问问她原逝的下落?”
“不,不,那孩子,他还不愿认我这个爹,我不想去惊扰他。”
“世伯,顾知乐已在拂柳客栈候着了。”舟羡从飞镜身侧经过时,故意说道。
飞镜一听是拂柳客栈,便急忙回去告知原逝。
“我还是叫秦老板顺口。”客栈后院,顾知乐起身站在石桌旁笑道,“榕姐姐的客栈在烟雨街开了这么些年,竟没有发现秦老板的身份。”
原劭庭笑道:“往事不堪,我倒是没料到上官兄竟会收徒弟。”
“幸亏他收我为徒,否则这东西,还交不到你手上。”
“这些年,多亏了上官兄,也多亏了顾公子,原某感激不尽。不知你师父栖身何处?”
“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是我连累了他。”
“你可千万别这么说,师父因此能有我这样的徒弟,是他的福气。不知秦老板打算如何处置它?”
原劭庭轻叹一声道:“当年我把《朔风剑谱》藏在了洞中,待我取回,便把它留在里面。”
“你休想!”原逝从墙角的柳树后一跃而出,拔出凌雪剑,指着原劭庭道,“把玉佩给我。”不用看也知道,顾知乐给原劭庭的必是凤凰眼无疑,只是上官续和原劭庭之间究竟是何关系,原逝越发想不明白。
舟羡赶忙挡在原逝剑前道:“你先别激动。世伯,原逝身中寒毒,此物是否可解?”
“洞中石壁并未记载此物能解毒。”原劭庭不禁微微颤抖,“孩子,把剑放下,你身上的寒毒,爹会给你想办法。”
“你住口!”原逝所有的怒火都在此刻燃起,他手中拔出的剑已无收回的可能,一招一式更是没有半点留情。
原劭庭决不会出手对付自己的儿子,当剑尖刺向他心口时,他亦只是牢牢握住剑锋,任由鲜血染红剑身。
看着不断滴落的鲜血,原逝不由感到惊慌,这是从未有过的害怕,仿佛有一阵寒风吹入,冻结心头。尽管他不承认,但他身上流淌着同样的血,这永远没法改变。“你放手,放手啊!”原逝每用一次力,剑上的血便滴地更快,他只好先松开手。
原劭庭丢下剑,道:“是爹对不住你,爹心里有好多话想告诉你,跟爹回家好么?你妹妹,还有箫儿,大家都很担心你。”
“我只有娘,没有爹,更没有妹妹。”原逝明明一脸怒气,脸色却变得苍白起来,声音也柔弱了许多。
舟羡忙道:“不好,他寒毒又发了。”
原劭庭单手拥抱住原逝道:“爹不会让你有事的,爹不会让你有事的。”
原逝已浑身冰冷,脑中一片空白,苍凉之中似被一丝温暖抓住,于是喃喃道:“爹?爹,你还活着,你为什么不来救煜儿?外面风雪好大,煜儿好冷啊。”
“煜儿别怕,爹这就带你回家。”原劭庭不禁泪流满面,这是他的孩子,他非但从未尽过为人父的责任,而且还叫他的孩子替他承受了许多不该受的苦。
秦宅,原劭庭和季衡子还在为原逝压制寒毒,忽然有两个人影翻墙而入,虞居远纵身上前,朝两人击出一掌,喊道:“来者何人?”
“你们想把我家公子怎么样?”飞镜亲眼看见原逝被架上一辆马车带走,但她并不知其中缘由。
虞居远收招道:“二位姑娘是月沉宫的人?”
流霜和飞镜相视一眼,道:“正是。”
虞居远哼了一声:“你们可知他寒毒发作,差点性命不保!他究竟中的什么毒?”
流霜走上前道:“我二人亦不清楚,只听闻公子出生不久便中了此毒,而且无药可解。秦姑娘,公子现在如何?”
江蓠道:“我爹和季爷爷还在救他,哥哥一定会没事的。”
飞镜道:“哥哥?你为何如此称呼我家公子?”
“他是我爹的亲生孩子,我不能叫他哥哥么?”
见流霜和飞镜面面相觑,虞居远道:“看来他什么都没有告诉你们,你们若真的关心他,最好先将此事咽在肚里。”
此时,原劭庭把原逝抱上床,挥袖拭去自己额上的汗珠,心痛不已道:“比在洛周时严重得多,我真怕下次会要了他的性命。”
季衡子道:“等他醒来,问个前因后果,再想法子。”说完,季衡子转身便去开门。
众人都走进房中,江蓠伏在床边泪眼朦胧道:“爹,哥哥怎么样了?”
原劭庭拍拍江蓠的脑袋道:“没事了。”
江蓠伸手碰了碰原逝的脸,道:“哥哥,江蓠再不骗你,你快点醒过来好不好?箫儿姐姐还在等你为她换药呢。”
“蓠儿,你别着急,先让哥哥好好睡会儿。”
“爹,你的手很疼吧?”江蓠起身,牵过原劭庭的手,心疼地看着他掌中的剑伤。
原劭庭微笑道:“爹手上都是老茧,不碍事。”
“爹,我们去外头处理伤口吧。”江蓠转而向箫儿道,“箫儿姐姐,你能不能陪着哥哥?”
箫儿点点头,眼里已噙满了泪。
凉夜深沉,屋外凄风苦雨,摇曳着烛火,添了几分寒意。箫儿关紧窗门,拢了拢被子,这时只见原逝以手扶额,缓缓睁开了眼。
“箫儿……”原逝坐起身靠在床头,他的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声音听起来仍有些虚弱,因喉中干涩,说完又咳了两声。
箫儿倒了一杯温水,递至原逝手中道:“先喝口水。”
“是他救了我?”
“江煜,原伯伯他,真的很爱你。”
原逝闭眼道:“箫儿你知道么,以前,我在梦里都想见他。可现在,我情愿他死了,我情愿我醒来后发现,这仍不过是一场梦。”
“不,这不是梦。以前,他不知道有你,今后,他会是个好父亲。”
原逝冷冷道:“父亲?箫儿,若是你的父亲忽然出现,你将如何?”
箫儿脸上滑过泪水,她低着头道:“若他能待我是女儿,我便认他为父亲。听我娘说,当她把我抱到他面前时,他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只觉得我是个麻烦。”
原逝覆上箫儿的双手道:“对不起,我不该惹你伤心。你的伤怎么样了?是谁为你换的药?”
箫儿笑嗔道:“水都洒外面了,这药我自己也能换,差不多快好了。你要不要吃点东西,我去做给你吃。”
“那便有劳箫儿姑娘为我做碗鸡蛋面。”
箫儿起身放下水杯,这时只听门被“笃笃”敲了两下,接着“吱扭”一声响,进来的是原劭庭。
“你醒了。”
原逝并没有作声,箫儿对着原劭庭道:“我去做点吃的。”
待箫儿关上门,原劭庭接着道:“天变得有些快,被子够不够暖和?”
原逝依旧没有回答。
“煜儿,你娘可是这样唤你?”
原逝终于忍不住怒喊:“你别叫我。”
“要我如何做,你才能不恨我?”
原逝下床走到原劭庭面前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杀娘的时候实在不该心慈手软,否则娘怎会有机会被救走,又怎会生下我?”
“我不是真的要杀你娘,我要杀的是我自己。当日上官兄和季老爷子早已在崖底做好准备,原本在打落你娘后,我便自行了断。后来你娘被救走,上官兄便趁机假意争夺玉佩,把我逼落崖下,所以我才没有死。”
“玉佩为何会在他手上?”
“上崖之前,我便给了他。”
原逝冷笑了几声:“你这是要告诉我,归鸿崖上你不过是在做戏给人看,而为了这场戏,你不惜抛妻弃子。”
半夜灯前无限事,一时和雨到心头。原劭庭跌坐在凳上,道:“是我辜负了你娘,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她竟会生下我的孩子。你娘她,可好?”
“拜你所赐,好的很。”原逝坐在地上背靠着床,脸上已多了两道泪痕,他哭得像一个倔强的孩子,可是在原劭庭面前,他本来就只是个孩子。
“把玉佩给我。”
“就在你枕头底下。”
原逝掀开枕头,果然有一枚血红的玉佩,玉琢的凤凰盘绕成圆眼状,凤尾上还雕刻着奇怪的纹饰,和母亲描述的完全一样。
“你要用它做什么?你要去王陵?”
“你管不着。”
“我是你爹,此事还与你性命攸关,我如何管不着。我只恨没有早些发现你,否则我绝不会对你不闻不问。你那寒毒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想知道?想知道就去问我娘。”
“那我便去找她问个清楚。”
原逝愣住了,呆呆道:“你说什么?”
“你生来便是我原劭庭的儿子,承不承认是你的事,管不管是我的事。”原劭庭起身开门,只一条缝,便有一阵凉风和雨吹入,他回头看了看衣衫单薄的原逝,些许无奈道,“别着凉了。”
屋里只剩原逝一人,坐在床边对着玉佩自语:“若当年你没有去归鸿崖,若在月沉宫处死我的时候你能来救我,或者只是偶然想起回一趟原家老宅,今日也不会是这个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