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景对霜蟾乍升,素烟如扫。
白泽真君一温真气,余热尚存,霍然灵台宁不静,寒风垂云外。云外有山,无声无响,精神一达,毛骨悚然,昂扬之间,握拳浸爪。
“阿弥陀佛”
只轻轻一声低吟的佛号,如闻在耳边,白泽真君在念佛中听到了痛苦、烦恼、怜悯,而更多的则是慈悲。回摩神尼目断行云,思神凝伫,眩视忧悲,骇动⼈情。白泽真君不忍卒睹,无言化为轻叹,耳边已响起了阵阵往生咒。
南峰。
佛门大师均目露慈悲,口念往生,就连道澄禅师也不例外,例外者仅妙谛禅师一人。妙谛禅师非不慈悲,只是教法不同,心如一会。回摩神尼一边行走,一路念着往生咒,待来到白泽真君身旁时,微微行了一礼说道:“真君神智开朗,圣慧明发,致使绝域沉沦,圣道大兴,照理说贫尼不该于此时下场夺真君之兴,只是此阵乃是佛门不可避,贫尼要还佛门清净,不敢相让。不情之请,还望真君成全。”白泽真君此刻的心情恰如不久之前的圆石禅师,无奈以回摩神尼之虚和简静,既然开了口,那必定是下定了决心,他纵然有意在此刻抛开名教,也知道不能撼动人情,如此,也就只能顺水推舟,成全回摩神尼和佛门了。
“神尼小心,这一路上并不容易。”
“多谢真君成全,贫尼省得。只是贫尼再不容易,也比他们容易多了。”说话间,回摩神尼又念起了往生咒。
“唉”
一声轻叹,一席泓流,留下一个孤单瘦小的人影凝望着万仞之尖。这一凝望,就是青天白日生虹蜺。
寒风一振啸声。
“看来,还是由神尼来面对本座。”
回摩神尼口中念着往生咒不停,而回风有声:“这不正是你想要看到的吗?”
“哈哈哈哈哈哈,和尚是肉人,从来骨肉不相离,此山名骨山,山下说话终究不便,回摩神尼若真要教训本座,还请来山顶一叙。”
山顶?那是定然要走上去的!
在远处山顶,恍惚真人看着走到山下的回摩神尼,再看着她的脚边、眼前,顿时痛惜叹息不已,遂感叹道:“求仙有今日,曷不早躬耕。”眼前一座高山,旁无他物,全是由累累白骨堆聚而成,夜光团聚下亮亮晶晶,回摩神尼的脚边就是一颗头颅,她若是踏上去?她又怎么能踏上去!如果你能体会回摩神尼此时的情绪,也许就能理会她接下来的无处若有,出手便惊。古寺空有疏钟发,奇香飘来,重重碎锦,片片真花,纷披草树,散乱烟霞。回摩神尼踏上碎锦,接上真花,月下花影,一夜莲华。
莲华台上诵往生,往生咒下苦极乐。可是骨佛又怎么会令一切如愿?上山之路若只是一条往生解救之路,岂不嫌太过单调?也不见有什么操弄,一阵峭风梳骨寒,魑魅叫啸风凄凄。
云来风雨酸,搓揉山精活。黑白未曾闲,云岚极峻拨。骨佛露这一手,全在黑白眉底下映衬,咒巫泥塑的脸上闪出阴刻,明白自吐,顿字颇缓:“凝化精炁,操真策虚,啸咤万神。呵~呵~呵~”骨山突起震荡,髀间生出臭腐,回摩神尼权作无事发生,只一步一留,一心一意念着往生咒,待震荡来临时,月色一黑,只见八面忿怒,熊熊瞪视。
“神魔?!!”
“是金刚!”
逃禅真人闻言一愣,智淳禅师接着说道:“这种祭炼之法偶传于世,贫僧也只知寥寥,却不想给此獠修炼成了。阿弥陀佛,实在苍生不幸,佛门有罪。”智淳禅师寥寥未说,想必是心中多虑,不便明言,可是在场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即便是智淳禅师不说,也能猜中些许了。逃禅真人先前疑是神魔可算得上是直言,在场疑者众多,无非是逃禅真人早出罢了。这八尊忿怒之躯,血肉横生,只要是双眼不假,如何认不出是血祭而成?以血祭之法炼成的,不是神魔,又是什么?智淳禅师偏偏说是金刚,如此,那极有可能是佛门之中曾有人用血祭之法祭炼肉身金刚,而后此法又为骨佛所得,炼成了这八尊忿怒金刚。众人都是明慧之人,又何用说破呢?无非是今后若再遇见血祭神灵之事,一剑扫平就是,一如回摩神尼一般。
忿怒消尽,伤心惟是,一地残骸。回摩神尼手段固然高妙,逢此又如何兼善?若要消除殆尽,还需往山顶处寻!
骨山山顶,白骨头颅铺就,滑落一滴泪痕。
“贫僧换了空门,方明悟自身,始创出《幻变经》,神尼遗憾之处,贫僧不敢专美,愿以《幻变经》相赠,神尼习之今后也就不会泪眼婆娑了。”
回摩神尼一念看去,只见白骨端于室中,皮骨连立,露骸冥室。又见腹中五脏自生,不烂如故,五色之华,莹然于内。
“贫僧原本凋零,自修《幻变经》之后,才有了这副骨相合仙。神尼不过小恙,痊愈不用累年。”
回摩神尼闻言睁目一照,竟然两眼赤烂,瞳子不见物。
“不知神尼意下如何?”
回摩神尼阖上双目淡淡说道:“老尼长夜佛灯,双目之业不堪受光盛之明,不必瞳子。况且假相不是真相,如何能见真如。”原来回摩神尼天生无目,少以藜藿为食,以单衣为蔽,后来路遇接引,换了空门,夜夜孤灯,喜听春雨,滴滴鸣磬,就在这种情境之下,回摩神尼领悟了无眼婆娑之法。何谓无眼婆娑?无眼而能泪眼婆娑,为无中生有之法。回摩神尼修无眼婆娑,故能心眼高妙,明察洞视,又何必瞳子。
真相不堪听,白骨竟摇头:“神尼此话当真是令贫僧失望,需知若以法眼观,无俗不真;若以世眼观,无真不俗。我等身在佛门,当识苦之一字,进而开悟灭谛,再通过苦的消灭,最终达到无苦的涅槃境界,贫僧修行,便以无苦为最高枢要。无论大乘还是小乘,无非一个乘字,所谓乘,即是乘载,乘载众声无忧,即是涅槃。”
戳起一颗头颅,骨佛举着这颗头颅继续说道:“譬如此人,难道他就没有佛性吗?还是说化为了白骨,就佛性消无?我们都知道并非这般,真如或佛性,人人具有,众生当下就是佛。再看他们,他们得到了解脱,到达了无苦的涅槃境界。而贫僧呢?贫僧看破烦恼,载筏接引,慈悲世人,彼岸无忧。贫僧创出《幻变经》,再传下《幻变经》,是以方便心流传后学,即便是佛门净土之宗,也当识其简易,进而转易修行。”
藏一真人再也听不下去,他放开真气出声呛道:“原来乘筏只载一人,好一个彼岸涅槃。”
骨佛抬头一望说道:“先能独响,后能同声,道门真人,不知不怪。”
噬魂寺之教义本自佛门教义妄解中出,无论是无苦也好,无忧也罢,根源其实是无戒。无戒非自然,贪心说天心。以噬魂寺教义之荒诞无厘,落在他们这些道门真人和佛门禅师的耳中,无非一个“骗”字。值此不可骗之时,回摩神尼本可不必空耗精神,对以佛理,但想及此番来意,难道就没有正理一说吗?
一颗赤红色的宝珠悄然现于半空,红光散出犹如一座正在煅烧的铜钟,钟罩下的回摩神尼缓缓说道:“佛门四谛,道谛指出了到达涅槃的正当道路,缺了道谛的指引,你要从何处涅槃?你说灭谛,实则歪曲了灭谛,所谓的无苦,也不是真正的消灭了苦。似噬魂寺这般邪见,其实早有尊者言明,并严戒法僧堕 落,可惜你等学佛不成,却以无学自诩,贪心堕 落。滞现在身,疑未来断灭,或执空相,疑一切断灭,是为断灭堕。疑结习浓厚,疑念力轻微,疑万亿刹远,是为狂恣堕。戒为净业之基,一切白法皆由戒生。但有等魔民,专逞狂慧,不肯持戒修行,且妄引经中‘烦恼即菩提’之类的相似语言,随语生解,随解发毒。乘戒二法,如车之二轮,缺一不可。你只说乘法,不说戒法,车不能行,身不能移,彼岸在彼却不能见,更遑论渡之!”
骨佛叹息着回道:“万法本闲唯人自闹。佛门教别不同由来久矣,然而教派间的相互分歧,并非势不两立、非正即邪,而是可以圆融。正如法华寺有三谛圆融之说,又如同禅净融合,再比如说摩诃禅寺的这位小施主,尔等于噬魂寺之教法尚未试过,岂知不能圆融?”
回摩神尼怜悯地看着被戳起的头颅说道:“蜉蝣亦是不訾身,一曲悲歌万感人。狂恣之法,偏性堕 落,起心即妄,动念即乖,只会如春蚕作茧,愈缚愈紧,如何能到不可思议!”
“呵!”
“呵!!!”
至此,骨佛也不愿再多费口舌做教义之争。
“阿弥陀佛,神尼知道贫僧为什么要把头颅铺在山顶吗?”
白骨头颅忽地裂开笑脸道:“当然是为了敛藏!古者反噬叛逆,尽族诛夷,所以藏其首级,诫之后世。与其和光同尘,不若壁立千仞。”
“你!!!”
一道红光倏然袭来,骨佛早有预料,白骨之爪覆掌即按,且再次出言挑动心神。
“神尼慈悲,超度往生,只可惜彼岸在彼却不能见,更遑论渡之!”
此言如锤,重重地锤在了菩萨心肠。
“真人!”
藏一真人即刻神目电扫,不久析清混沌,而后怅然若失,并颇为自责懊悔地说道:“是贱人之牢大阵,唉,贫道疏忽啊!”
“还请真人指点”
“牢中星实则囚多,虚则开出,这座骨山,死气盈实,分明就是一座囚禁之牢。诸位大师耗费心力念的往生咒,无奈游魂有意,欲出无门。”
“那要如何破阵呢?”
“仓促间难以言明,且局势千变万化,破阵之法亦极富变化,但万变不离的是,一旦阵眼被破,则贱人之牢大阵立破,而那阵眼,就是”
回摩神尼早与骨佛战成了一团,她于阵法一道并不熟谙,好在心眼高妙,又修行浸久,直觉骨佛重要,而更重要的是,她已经别无选择!无眼婆娑之法擅长无中生有,回摩神尼催发遒劲,真气灿如五光十色,可令她意想不到的是,白骨随处若有,与五光十色一阵交接,或进或退,拼若无间。回摩神尼于无间的同时心中暗忖,因为这里是骨山吗?所以才能白骨无穷无尽,所处都有?再神明一恍,心眼一到,便觉不凡,她将真气微微一扣,头顶赤红色的宝珠顿时毫光大放,却想不到整座骨山在万道毫光之下安之如怡。此时此刻,已全然超出意外!
先前她与骨佛一阵交手,终于料到骨佛必身怀异宝,是以毫不迟疑以用来护身的赤真珠破之,料赤真珠为佛门七宝之一,不但妙用无穷,还专破一切邪魔异宝,用赤真珠破去骨佛的邪魔异宝当不在话下,没料到啊!赤色之光随即收还团聚,于半空汇聚成一颗火红天目,在这颗火红天目的注视之下,回摩神尼才看清了真相,也在分心分力的同时吃了一痛。
“万象森罗为贫僧用整座骨山的白骨炼成,骨山即是万象森罗,乃世间少有的防御至宝,神尼想要在万象森罗里伤害贫僧,当真如蜉蝣撼树一般。神尼其实一直就在贫僧的彀中,到现在才醒悟,可嫌太晚?事到如今,神尼可能见到真相?”
火红天目一顾骨山,回摩神尼断然道:“能!”阖上的双目骤然一开,顿时光明焕赫。回摩神尼周身散出神光离合,远远望去,犹如蜃气结成楼阁,极为光怪陆离,变化万端。
这是!
骨佛临危自省,却不想光耀不可攀,情识成腐朽。他欲要搏力,胸藏空空,一身境界,竟被夺去,作主宰不得!
“阿弥陀佛,日久月深,迷而不返,道力不能胜业力,魔得其便,定为魔所摄持,临命终时亦不得力,这便是噬魂寺的真相!”
“你!”
“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