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处九月,天空虽晴朗,却仍可见雨云沉沉压顶,丝毫不见初秋应有的爽朗气象。
织镇外一座无名山岗上,新添了一座坟茔。
坟前,站着一位青衣少女,神色漠然。
她身着的淡青色衣裳,若仔细端详其纹理,便能瞧见那丝丝缕缕暗淡的红色。
少女口中轻轻吟诵着:
“寒柯坠影漫苍垠,逝水东奔接曦明。客路千山霜雁断,浮生一叶病云深。”
江忆这首为老人吟诵的诗词,便是这短短数年与爷爷相处,对于这位世上唯一“亲人”的所有理解,只是如今也终究是难免生离死别。
当日,老人向江忆倾诉完一生的遗憾后,竟轻轻笑了起来,而后直言道:
“你这丫头啊……看来确实没什么学医的天赋……哈哈……
罢了罢了……往后你就出去走走吧……或许那样对你才是最好的……”
当江忆询问,若有机会去京城,是否为老人了却心中遗憾时,老人只是默默摇头,不再提及那些过往之事。
爷孙俩就这般交谈着,直至老人的声音渐渐消逝。
老人就此长眠,与之一同埋葬的,是江忆来到这个世界后,唯一且最后的亲情。
对于这个世界,以及前世的社会,她并无太多埋怨或后悔,只是隐隐觉得心中缺了些什么,仿佛失去了某种深厚的情感。
实际上,她本不该在这些琐碎日常中投入过多感情,毕竟她心中怀揣着诸多亟待探寻的秘密。
然而,因自身力量匮乏,她不得不暂且让亲情在心底栖息。
就如邻近的安南郡,两年前那场被称作“天陨之灾”的浩劫,致使大量百姓流离失所,江忆也被众人当作是父母死于灾区、独自漂流至南赡郡的幸存者。
但她心里清楚,自己实则是直接从那陨星上被抛落至此,而以她如今的能力,根本无法回去揭开事情的真相。
“或许……”
江忆抬头望向天空,喃喃自语。
或许拥有宇文道长那般层次的力量,这些谜团便能迎刃而解了吧。
老人离世后,无阙医馆并未重新开门营业,只是偶尔为急症病人问诊。
没过多久,街坊邻里便传出江姑娘要去郡城求学的消息。
江忆做出这个决定并非一时冲动。
早在入夏之时,她便已下定决心,若老人能撑过初秋,她便等到明年再前往郡城;若老人未能挺过,她便在初秋动身。
一日上午,江忆来到镇内的铁匠铺找到周铁匠,取走早已定制好的三把一尺半左右的薄刃短剑,面无表情地付了周铁匠银子。
之后,她又在集市各处购置了一些生活用品。
在镇里居民眼中,江忆似乎并未因江大夫的离世而受到太大影响。
但一些与她相熟的邻居却明白,以往江大夫在世时,这小姑娘时常有说有笑,如今却判若两人。
除此之外,医馆内剩余的不少药材,尤其是跌打草、止血草、野钢花等具有良好外伤治疗与祛毒解毒功效的药草,都被江忆精心制作成金疮药或祛毒散。
她将一部分药瓶放入行医青囊,另一部分则放进储物袋中。
之前的三把尺半短剑,江忆把其中两把藏于储物袋,将一把短剑的末端缠上红桑蚕丝线,并把丝线缠绕在手臂护腕上,随后收剑入牛皮剑鞘,打算佩戴在腰间。
此外,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物件,也被江忆一一收入储物袋或放置在青囊内。
江忆来到织镇后,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
虽说前世在混混生涯中,她不乏出远门的经历,但这并不影响她此次郑重其事地准备。
她深知,如今的自己,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女孩。
在帝国,乡与县城之间鲜少有官方修筑的驿道。
不过,织镇作为军需要镇,倒是有一条通往南水县城的驿道。
但问题接踵而至,从南水县前往南赡郡城,需途经两个县城,路途长达一千多里。
离开南水县后,要通过驿道进入其他县城的地界关卡,就必须持有通关文牒。
而且,县与县之间的地界并非紧密相连,其间还存在被称为郡管区的空白寂地区域,名义上由郡城直接管辖。
这些区域,除驿道外,其余地方都危机四伏,不仅有凶禽猛兽出没,还可能遭遇落草为寇的山匪,甚至听闻还有妖兽横行,令人胆寒。
由于江大夫下葬时间紧迫,如今已至初秋,江忆想要在短时间内拿到通关文牒,显然是不可能的。
于是,她就如何安全出远门且赶上讲堂入学时间这一问题,向经验丰富的崔莹月请教,得到的答复倒也简单——跟随商队即可。
大鸿帝国对县城间的人口流动管控极为严格,随意迁移人口是被严令禁止的。但商队与镖局却不在此列。
究其根源,还是钱粮问题。
毕竟驿道建成后,为实现县郡互通,维持驿道的稳定运行,便设立了三十里一驿站、九十里一驿馆的制度。
而维持这些为帝国大军服务的设施运转,是需要大量资金的。
正巧商队与镖局在非战时频繁使用这些便捷的郡县交通要道,他们产生的出城入城费用,便成为了一笔可观的赋税收入,专门用于支撑驿道系统。
因此,有远行需求却一时难以拿到通行文牒的普通人,便会选择加入商队,以商队的名义过关。
只要商队规模不过于庞大臃肿,各县驿道关卡的守军通常不会多加干涉。
不过,跟随商队远行也并非毫无弊端。
其一,速度较慢,商队每日行程约九十里,若遇恶劣天气,速度会更慢。如此一来,到达郡城至少需要十多天,远不及持有通关文牒后直接乘坐马车来得快。
其二,商队的行进路线未必与自己的目的地完全重合,往往需要在中途县城更换商队。
而这两个问题,江忆都不巧遇上了。
通关文牒的审批至少需要一两个月,时间上根本来不及。
江忆要跟随的商队,是以崔家为主导的织镇商队,其行程是从织镇到南水县,再到隔壁的江庸县,最后抵达涌北县。江忆以随同郎中的身份加入,过关自然不成问题。
然而,问题在于到达涌南县后,织镇商队要乘船沿江西行,并非前往郡城的方向。
于是,商队打算以随行郎中的身份,将江忆转至另一个往北的商队。
这个商队与织镇商队的领头人有些交情,且会在当日抵达涌南县,然后北上郡城。
对于崔莹月的这般安排,江忆颇为满意,但心中也难免担忧。毕竟在涌南县,她要加入一个陌生的商队。
不过,她也宽慰自己,正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自己又不是那些娇柔的大家闺秀,只是个半吊子看病郎中,且准备充分,应该没什么可担忧的。
是日,江忆关闭无阙医馆,早早来到织镇商队出发的集合处。
崔莹月只是前来交代了一些事项,便与江忆告别离去。
商队领头的大汉,江忆认识,他是武馆的老武行,名为张连成,常年担任商队领头人。
武馆里的弟子常因练功受伤,前往江忆家的医馆医治,所以大汉见到江忆,格外热情地打招呼。
不仅是大汉,随行近百人中,江忆几乎认识一小半。这也让江忆在这趟旅程的前半段,安心了许多。
商队缓缓踏出小镇的石桥,正式启程。
此时,初次离开织镇的江忆不会想到,百年之后,当她再次回到这座小镇时,已然拥有了两个截然不同、甚至相互矛盾的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