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一封普通的书信,这是一段用血泪浸染的告白,这是一首用灵魂奏响的乐章,这是一团在天地间游走的浩然正气。如果说,这个世界上,会有那么一段文字,能够让我在阅读的时候,时而痛哭流涕,时而激昂愤慨,时而悸动感怀的话,那么,一定就是这封书信了,司马迁的《报任少卿书》。
在遭受到人生最大的一段挫折之后,司马迁没有被打倒,而是忍辱负重,使自己的作品达到了文学的最高境界。这不是每个喜欢文学的人,都能够企及的高度,它只能意会,不能形容,要是你试图用任何文字来描述司马迁作品的恢宏和壮阔的话,那么,你所能想到的任何词语,都无法与之相比,都显得那样渺小,都好像是玷污了他和他的文字世界。然而,即使是这样,我还是要说,要用我的文字,来说一下读了他的《报任少卿书》之后的感觉,哪怕我所说的一切话语,都只能反衬出我自己的渺小,我还是要说,因为,司马迁的高度,是我一生都在追求的文学艺术的最高点。
说起司马迁,一般人首先想到的,恐怕是他的《史记》吧,这部中国历史上第一部纪传体通史,被鲁迅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司马迁以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广博见识,完成了这部旷世杰作。然而,这部作品实在是太伟大,太深邃,绝对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讲完的,所以,我还是先来谈一谈他的那封书信《报任少卿书》吧,其实,如果能够真正读懂司马迁的这封书信,便也会理解司马迁的文学理念和他的精神。
要了解这封信,必须要知道这封信是在什么情况下写的,而那位任少卿,又究竟是谁。不过,要知道这些,还是要先知道,司马迁自己的故事。
二十岁那年,司马迁就抱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想法,走遍了大江南北,三十八岁的时候,他继任父亲的职位,成为太史令,四十七岁的时候,因为李陵之事而遭到了汉武帝的怀疑,被下狱。为了完成他的历史巨著,他忍辱偷生,主动选择了接受腐刑。后来,根据《汉书》的记载,“迁既被刑之后,为中书令,尊宠,任职事”。
就是在这之后,他收到了任安的信,任安,就是任少卿。当时,任安因为太子刘据的事情受到了牵连,被判死刑,他想起了司马迁,想起了司马迁也曾经和自己一样遭到牵连,所以,他觉得司马迁一定能够对他的事情感同身受,于是将希望寄托在司马迁的身上,希望他能够以中书令的身份,向皇帝“推贤进士”,从而救自己一命。然而,司马迁在接到了任安的信之后,却相当地为难,在迟疑再三之后,最终还是拒绝了任安的要求,他将自己为什么这样做的原因,详详细细地写在了一封书信中,这就是著名的《报任少卿书》,也叫《报任安书》。
了解了这封信的创作背景之后,不禁会让人生出这样的一个疑问,那就是,既然司马迁同情任安的遭遇,作为中书令,也有资格举荐,那么他为什么还要拒绝呢,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任安受刑吗?如果仔仔细细地读过《报任少卿书》之后,我们就能理解司马迁心中的苦痛了,司马迁之所以选择拒绝,非不为也,乃不能也,司马迁的拒绝,实在是因为“不得已”。
司马迁不是一个婆婆妈妈的人,他在信的一开篇就说了,对于任安提出的“推贤进士”之事,“仆非敢如此也”。接下来,就详细说明了其中的原委。
他认为自己已经是一个刑余之人,“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自己已经处于这样的一个身份了,还有谁能听他的话呢,就算自己为任安说情,也只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若仆大质已亏缺,虽材怀随和,行若由夷,终不可以为荣”。虽然从表面上看来,他身为中书令的职位,看上去似乎是皇帝的近臣,但是,这个中书令的职位,并不是那么光彩的。一般来说,这样的职位,都是由宦官来担当的,所以,对于司马迁来说,这样的职位对于自己来说,非但不是荣升,而且还是耻辱。更何况,“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他没有任何的朋党关系,当年他自己身陷困境的时候,就是因为家中没有钱来赎自己的罪,所以才会受刑,“家贫,财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如此的话,如今他的,又怎能来帮助任安呢。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汉武帝根本就不会听他的,如果汉武帝对司马迁是足够信任的话,当年也不会因为他替李陵说了几句话,就将司马迁下狱的,所以,司马迁是没有能耐搭救任安的。
当然,如果司马迁冒死进言,拼得自己的性命,去为任安说情的话,或许还是有那么一线希望的,可是,司马迁却没有这么做,这不是因为他不够义气,没有将任安当成自己的朋友,或者是胆小怕事之类的,他之所以没有这么做,也是因为,他还不能死,这实实在在不是他真的想眼睁睁地看着任安死,而是因为他“不得已”。
在这封《报任少卿书》中,一共出现过两次“不得已”。第一处是:“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这个不得已,是说他自己因为不得已而苟活。而第二处出现在:“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若仆之不得已乎?”说明他受刑之后那种“肠一日而九回”的耻辱感,这种感觉,使得他比普通人有更强烈的自杀的勇气。可是,他依然还是没有死,选择了隐忍苟活。
为了说清楚这件事情,司马迁先花了大量的笔墨来解释自己为何遭受极刑而仍然忍辱偷生,而没有选择自杀的原因。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这就是司马迁独特的生死观,他不是贪生怕死,但是,他要死得有价值,要死得重于泰山。
为了表达自己的想法,司马迁用了大量的铺排来增加文章的气势,用了大量的排比句来说明自己的想法。在叙述腐刑的屈辱时,从“太上不辱先”到“最下腐刑极矣”,一口气,列数了十几项,不仅叙述了腐刑的残忍和对于人格的侮辱,而且还使得自己那深沉和悲愤的情绪奔涌而出。然而,就算是如此残酷的刑罚,他还是忍辱负重地接受了,这是为什么呢?
这是因为有无数的前辈,他们用自己的事实证明了忍辱不自杀才是真正的勇者的行为。从“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一直到“灌夫受辱于居室”,这些古往今来的王侯将相,就是司马迁的榜样,是他们,给了司马迁无限的勇气,让他能够直面惨淡的人生。可是,这些人为什么会选择忍辱负重呢?
这皆是因为他们都有自己未尽的事业要去做,“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此外,还有“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等,这诸多的例子都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这些历史人物历经磨难,但是痴心不改,奋发图强的例子,坚定了作者的一个信念,那就是他要完成一部记述历史的鸿篇巨著《史记》。只要这部著作能够完成,“藏之名山,传之其人”,到了那个时候,他就会义无返顾,“虽万被戮,岂有悔哉”。
司马迁是极其自信的,他认为,自己的著作一旦完成,足以和《周易》、《春秋》、《离骚》这样的作品一样,名垂千古,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他不能死。
也就是说,司马迁不能拼死去救任安,不是因为司马迁怕死,而是因为,他还不能死,他还没有完成自己的《史记》,这是他作为太史令,义不容辞的使命,是他父亲的遗愿,同时也是他自己毕生的志愿。在《史记》还没有付梓之前,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死的。
这就是司马迁为什么不能救任安的原因,非不为也,乃不能也,因为,他还有自己未曾完成的事业,等待着他。这就是司马迁的“不得已”。
可以说,《报任少卿书》,体现了司马迁那独有的人格,他立志要死得其所,要重于泰山。
或许,只有拥有这样人格的人,才能够写出《史记》这样的旷世奇作吧。《史记》的世界,恢宏壮阔,而《报任少卿书》,虽然只是一封短短的书信,但是,却也能够让人看出,司马迁那细腻而深沉的内心世界。
司马迁的世界,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他以笔做刀,这把刀,锋锐无比,刻透了纸张,也穿越岁月的风沙,在阅读之人的内心世界中,留下了不能磨灭的痕迹。所以,世人在读《报任少卿书》的时候,或许,更多的还是从司马迁的角度来解读他忍辱负重的思想情操,解读他那独特的重于泰山和轻于鸿毛的生死观,可是,是否有人换一个角度来想这个问题呢,那就是,作为接到这封信的人,任安,他的内心,会是怎样的感受呢?
于是,在阅读完《报任少卿书》之后,我便想来一个换位思考,想想任安在接到这封信的时候,会作何感想。
一开始的时候,任安或许会对司马迁有所怨恨吧,因为,自己如此恳求司马迁帮助自己,他不仅拖了那么长的时间没有回复,而且,一回复就是这样绝情地一口回绝,这样,还算是朋友吗?就算不帮忙,也至少说两句安慰的话来鼓励一下吧,为什么,一开始就让自己的希望破灭呢?
可是,看着看着,任安就会被司马迁所感动。作为司马迁的好友,他应该是很能理解司马迁的苦衷的,理解他不能帮自己的原因,不是他不想帮,实在是无能为力。
司马迁说自己要写《史记》,还列举了历史上很多的人作为例子,或许,任安也会想到,在历史上有很多和自己同病相怜的人。这时候的任安,内心一片悲怆,或许他会想到,那曾经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却依然无法得到重用的李广,李广难封,这是英雄的悲哀。他或许会想到,成败一知己,生死两妇人的韩信,在未央宫身首异处,这是英雄的痛苦。他或许会想到,狡兔死而走狗烹的文种,这是英雄的无奈。历史太黑暗,命运多舛,作为一个正直的人,似乎永远都没有出路。
然而,继续着司马迁的书信,任安渐渐地被打动了,他被司马迁所举的那些例子所打动,他这才想起,原来,这世上还有那么一丝光明,还有人,在为着自己的理想而战,从遥远时代的孔子和左丘明开始,到现如今,近在眼前的司马迁,都是活生生的代表。人世太黑暗,但幸好,我们还有梦想。
但是,任安旋即又会想起自己如今的境况,“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这是当日司马迁曾经经受过的,如今他任安自己也饱受其苦,更何况,他很快,就要被处死。虽然说,“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然而,对于任安来说,他就算想获得一次隐忍而生的机会,恐怕也已经得不到了。
司马迁不能死,因为他还有未尽的事业,可是他任安呢,他所要为之奋斗,为之付出的事业,是什么呢?
或许,没有。
既然如此,又为何还要强求司马迁帮助自己呢,就让自己这样死去吧,不要再给司马迁增添任何的负担了,让他安心地完成自己的《史记》吧,那样的话,后人读到那些文字的时候,或许还会顺带着,想起一个叫做任安的人,他选择了慨然赴死,而不是哭号哀告,纠缠自己的朋友,牵连自己的朋友。或许,这也是一种“重于泰山”的死吧。于是,任安在看了司马迁给自己的书信后,没有再次写信哀求,而是选择慷慨地死,以成全自己的朋友,他选择了属于自己的,“重于泰山”的死亡。
古人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作为今人,我们是无法揣测的,但是,我相信,任安一定会有这样的想法,因为,一封慷慨激昂的《报任少卿书》,足以让他树立起自己的人生观,生死观,这,就是司马迁的文字的力量。
在我看来,司马迁的《报任少卿书》,是世界上最绚丽、最悲怆、最体现崇高人格的散文。一篇《报任少卿书》,写下了司马迁所受到的屈辱,然后,那些屈辱又渐渐地发酵,变成了坚韧和自尊,于是,司马迁便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向那些曾经伤害过他,轻视过他的人复仇。
他复仇所用的工具,就是那藏之名山的鸿篇巨著《史记》,在《史记》中,他用自己那独有的春秋笔法,记录着历史。在他的笔下,有人性的善,也有人性的恶,他将这些都一一记录下来,成一家之言。司马迁的文字,是真正的人的文字,因为,所谓历史,就是人的历史,没有人,还谈什么历史?于是,他就用《史记》,作为黄钟大吕,赞美那些曾经被侮辱的善良的灵魂,同时,也痛斥那些假恶丑的,这,就是司马迁的复仇。
司马迁最终的结局怎样,或许没有人能够讲清楚,其中有一种说法是,司马迁在《史记》中,对历史事件全都据实记录,在称赞汉武帝功德的时候,也斥责了他,说他“内多欲而外施仁义”,汉武帝因此勃然大怒,将《史记》手稿付之一炬。还有人说,任安在死后,狱吏在搜查其遗物时发现了司马迁写给他的信,交给了汉武帝,汉武帝在看见司马迁说自己之所以苟活人世,就是为了完成《史记》,勃然大怒,司马迁因此而遭受迫害,不久死去。
司马迁的命运最终如何,这可能永远都是一个谜了,历史就是这样可笑,一个虔诚记录历史的人,他自己的历史,却没有人来好好将其记录。
然而,值得欣慰的是,不管是《史记》,还是《报任少卿书》,最终都没有被毁去,还是保留了下来。人的生命是很脆弱的,所以,常有人用生如蝼蚁来形容,但是,司马迁却用实际行动告诉了我们,纵使是蝼蚁,也可以死得“重如泰山”。
或许,司马迁的《史记》,也包括他的《报任少卿书》,根本就用不着“藏之名山”,因为,它们就藏在每一个读过它们的人心中,人们珍视它们,它们在人们心中的地位,重于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