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去火车站买了一张硬座票，因为不知道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我不得不一分钱都要计算着花。把旅行袋寄存之后，我离开火车站，先去厂里与几位关系比较好的同事告别，中午他们请我吃顿饭。下午，我去厂子附近的储蓄所把存在那里准备买电脑和打印机的一万五千块私房钱取出来，换成一个一万的和一个五千的银行卡。和江海燕关系紧张以后我开始攒私房钱，爬格子赚来的稿费不再交给她，而是存到银行，十多年来这笔钱利滚利，竟然也达到了五位数。
从银行出来，我又回到火车站。工作没了，家也没了，我已经了无牵挂。虽然前途未卜，可我的心里反而坦然和轻松了。上了火车之后，我什么也不想，闭上了眼睛，放心地睡起觉来。由于昨夜一夜没有合眼，我在火车上竟然坐着睡了一夜，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火车到了北京。
下了火车，在火车站我买了张北京交通图，根据交通图提供的路线，乘地铁来到北大，找到天浩的宿舍。
天浩见到我大吃一惊，问道：“老爸，你怎么来了？”
见宿舍里还有他的室友，我怕说实话让天浩难堪，毕竟下岗和离婚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便撒了个谎：“我出差，顺便来看看你。”
“爸，你还没吃早饭吧，咱们一起到食堂去吃。”天浩拉着我去食堂。
我跟着天浩走出宿舍，把他拉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掏出他妈妈交给我的两千块钱。我本来想把钱都留给他，可是一想到自己身上带的现金所剩无几，只好按照他妈妈的意思，数出一千块钱交给他，我留下一千块。我对天浩说：“这是你妈让我捎给你的一千块钱。”然后我掏出那个存了一万块钱的银行卡，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叹了一口气说。“有两件事我想告诉你：第一件事是我下岗了；这第二件事嘛，本来你妈不让我告诉你，可是我想你已经长大成人，应该让你知道的事就不应该瞒着你，第二件事就是我和你妈离婚了……”
“我妈她怎么能这样？在这个时候和你离婚，她是怎么想的？”天浩感到非常意外。
我对天浩说了实情：“这事不能怪你妈，是我提出来要离婚的。我有这个打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还记得十年前因为我回东北你离家出走那件事吗，那时我就有了这个打算，为了不让你受到伤害，才拖到今天。”
“爸，现在你下了岗，又和妈离了婚，将来的生活怎么办？难道非走这一步不可吗？”两行眼泪顺着天浩的面颊流了下来。
“天浩，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我不想再和你妈互相伤害，分手也许对我们俩都是一种解脱。”说完，我把手里的银行卡递给了天浩，“这些年我爬格子攒了点私房钱，原来准备买台电脑，爬格子用，现在也用不着了。我在这张卡里存了一万块钱。这些钱留给你上学用。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工作，目前只能做到这些了。爸爸很惭愧，没有固定收入来供你完成学业。”
“爸，这钱我不能要，你也要生活。”天浩死活也不肯接。
“我虽然下了岗，国家还发给我生活费。另外，你妈也给了我一千块钱，我自己还有五千块，这些钱够我生活一段时间了。我毕竟还有一张大学文凭，不至于找不到工作。我要到处走找工作，身上带这么多钱不方便，你就先替我保管着。”说完我把银行卡塞到天浩的手里。我想带天浩到饭店吃饭，可能是考虑到我现在的处境，天浩说什么也不肯随我去饭店，非拉着我去学校的食堂不可。
在学校的食堂吃过早饭之后，天浩问我：“老爸，你坐的火车是几点发车？”
“我还没买火车票。”我说。“一会儿我到天安门附近逛逛，然后去火车站买车票。”
“我今天不上课了，陪你去。”
“你千万不要耽误课。”我说。“我来北京好几次了，一般的地方我都能找到，不用你陪我。”
在我的劝说下，天浩去上课。我乘地铁去了王府井。在王府井我挑选了几件准备送给父母和弟弟妹妹们的礼物。父母一直和弟弟一家生活在一起，这些年全靠弟弟秋林和弟媳淑娟照顾两位老人，给他们买礼物时我多花了一点钱，给秋林买了一双皮鞋，我不知道淑娟穿多大尺码的衣服和鞋，给她买了一对漂亮的金耳环，给侄儿天宇买了一个漂亮的书包。
买完礼物，我从王府井步行到天安门广场。以前我曾来过几次北京，每次都很匆忙，只游览过几个景点，很多地方都没有去过。现在虽然有时间了，可我根本没有心情游玩。站在金水桥上，面对天安门城楼上的毛主席画像，我默默地注视了很长时间。
三十多年前，文革刚开始那会儿，我和几个小伙伴跟着邻居家当红卫兵的中学生偷偷来到北京，为了等待毛主席的接见，我们在北京逗留了半个多月。毛主席接见的那天，虽然我离天安门城楼很远，看不清老人家的面容，但还是喊哑了嗓子。
离开了金水桥，我来到天安门广场，随着瞻仰的人流进了毛主席纪念堂。看着静静地长眠在水晶棺中的老人家，我不由得潸然泪下，心里暗想，如果老人家在天有灵，不知他会怎样看待今天的中国和世界。出了纪念堂，我买了一条烟带上，作为一件有纪念意义的礼物送给父亲。然后找个胡同里的小饭店，花了十多块钱，吃了午饭。最后去火车站，买了一张六点二十三分开往清江的火车票。回到北大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到天浩的宿舍一看，门锁着，估计他还在上课。
第一次来北大，本应该在校园各处逛逛，可是我根本就没有心情。坐在宿舍门口等天浩时，我想，这次见到他，不知下次是什么时候，他放寒假时，我说不上在什么地方，在干什么，不可能特意回江城看望他。
等了有半个小时，天浩下课后回到宿舍，见到我，说道：“我估计你会在宿舍等我，一下课我就跑回来了。你等很长时间了吧？”
“我回来不长时间。”
“你买火车票了吧？”
“买了。”我说。“晚上六点二十分的。还有三个多小时，我该走了。你回宿舍把我的旅行袋给我拿来。”
“我送你上火车。”说完，天浩回寝室给我取旅行袋。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这次我没有拒绝。
到了火车站以后，我看看手表，离开车还有一段时间，天浩先去买了一张站台票，然后我们在一家小餐馆吃了晚饭。回到在火车站，我们没有进候车室，在外面找个地方坐了下来。
“爸，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天浩说。
“什么事？”我问。
“爸，你能不能不急于到外地找工作，在爷爷奶奶家多住一段日子。离开妈妈和姥姥一段时间，也许她们会逐渐冷静下来，改变对你的看法让你回去。我再写信劝劝她们以后对你好一点儿。”
我苦笑了一下，说：“又不是你妈妈主动要离婚的，你劝她有什么用？我想过了，如果我不能养家糊口，靠你妈妈和你姥姥养活，不管离开她们多长时间，她们都不会欢迎我回去的。即便看你的面子同意我回去，她们仍然会看不起我。”
天浩沉默了一会儿，问：“既使你和妈妈离婚，为什么不在江城找工作，非要到外地去找？以后你和妈妈不在同一个城市里，我放假以后就要两地奔波。”
“如果能在江城找到工作，我就不会和你妈妈离婚了。”我说。“下岗以后，我差不多走遍了江城的各个角落，也没找到工作。就因为我没找到工作，你妈妈说了一些让我无法接受的话，我才和你妈妈离婚，到外地找工作。”
“你到外地找工作，为什么要和妈妈离婚？”天浩困惑地看着我。
“如果能在外地找到工作，我不会再回江城。我想为你妈妈重新选择自己的生活提供便利。”
“如果你在外地也找不到工作怎么办？你还能到处流浪？不和妈妈离婚，你还有个家，有个落脚的地方。”看得出来，天浩在想方设法弥合我和她妈妈的关系，维护家庭的完整。
“唉——”我叹口气，对天浩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不是老爸心狠，不想给你个完整的家，老爸实在是在那个家里待不下去了。人怕伤心，树怕伤根。即便是将来无家可归，到处流浪，老爸也不会再回去了，何况老爸还不致于到那种地步，最起码还有你爷爷奶奶，两个姑姑和一个叔叔，他们不会看着我流落街头。我想过了，这次尽量在老家附近的城市找个工作，离你爷爷奶奶近一些。”
“爸，妈妈究竟对你做了什么，让你如此伤心？”见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天浩难过地流下了眼泪。
以前不管我和江海燕争吵得如何厉害，我从没有在天浩面前说过他妈妈的坏话，这次我也不想把江海燕说的那些无情无义的话告诉天浩。于是搪塞道：“她倒没有对我做什么，还是重复我们以前争吵时常说的那些话。以前爸为了你忍了，现在你已经独立，爸不想再忍了。”
不知天浩相不相信我的话，他没有再劝我。
这时，火车站的广播喇叭响了，开始给去清江方向的旅客剪票。我们进了候车室，排队剪票。
天浩把我送上了火车，这时我们两个心情都很沉重，话也很少。火车快要开动时，天浩对我说：“爸，如果放寒假时你还在爷爷奶奶家，我去看望你和爷爷奶奶。”
我急忙劝阻道：“你第一次离家这么长时间，你妈和你姥姥都非常惦记你，放寒假时你一定要回家。爸爸这次回老家只是探望你爷爷奶奶，不是长住，等你放了寒假，爸爸也许离开了老家，说不定在什么地方找到了工作。”
从认识江海燕到现在，她去我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我们合睦时她曾和我一起带天浩回老家探过几次亲。我们关系紧张之后，一晃十多年她都以老家太冷为借口，春节时拒绝和我一起回去。天浩长大以后，回老家探亲时都是我一个人带着天浩。虽然只见过几次大孙子，可是爸妈却喜欢得不得了，非常牵挂他。我已经有四年没有带天浩回老家了，老人一定很想念他。我很想让天浩放寒假时去看望他的爷爷奶奶，可一想到放假时他妈妈和姥姥一定会望眼欲穿，所以我不得不劝他先回到他妈妈身边。
火车开了。我把头探出车窗外，注视着天浩，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我才把视线移开，关上车窗。
今天我仍然买的是硬座票，天浩问我为什么不买卧铺票，我骗他说没买到卧铺票，其实买车票时我根本就没问有没有卧铺票。不过很幸运，我买到了一张靠窗的车票。
朦胧的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车窗外的世界，可我仍然呆呆地望着车窗外面。风驰电掣般的火车不仅正在把我送回遥远的故乡，也把我的思绪带回久远的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