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山魔(一)
当秦崝醒来时已回到闵萱房中,他一睁眼便见到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两对目光都冰冷冷的看着他。
“你醒得比我预料的要早些。”闵萱坐在床沿,手中把玩着一个皮囊。
雨西则站在一旁,望向秦崝的目光渐渐充满温柔与怜悯,仿佛刚刚遭遇不幸的那个人是秦崝而不是她。秦崝心中倒也真的这么希望,为了心爱的女子去牺牲自己,本就是他愿意的。
雨西道:“你既已醒了,我们这便走吧。”说着迈步去到门口,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秦崝起身下床,眼见闵萱仍是呆呆的望着自己,忽然迟疑了一下,说道:“我曾答应过,要替妳办一件事,——妳说吧。”
闵萱摸了摸发梢,缓缓道:“很好,我让你办的事,虽然我还没说,但是你已经办到了。”
秦崝心中不解,问道:“我办到了?!那又是什么事!”
“对,你办到了,便在你带上面具的那一刻,”她指向秦崝的脸说,“堡主是个细心的人,想必你也知道,能瞒过他进入地牢而不被怀疑,全赖你脸上的面具。这个面具是他亲手所制,堡主为它取名‘绑脸’。凡是带上面具的人,面具就会跟随他一辈子,无法脱去;除非你去符楼自杀,那么你心中对花雨西的感情便也将随之死去。”
秦崝顿时全身冰冷,眼中大有怒意,可是不过一会,却又长长叹了口气,淡淡道:“只要我今后能时时与她相伴,便已知足。”他接着道:“倒是妳,便真肯这样放我们走了?”
闵萱两眼望着窗外,喟然道:“我这次随夫人去七里庵,也学着她捐了许多香火钱,然后那些道士就对我说,‘善有善报,姑娘今后一定平平安安!’我说,‘平平安安用不着你们保佑,我只想知道,如何能让我爱的人永远爱我!’
“那道士却说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话,他说,‘人生犹如梦幻泡影,男女情爱好比水月镜花,施主又何苦如此执着。’我说,‘若因此便不去执着、不去在意,那也是欺人自欺。只因这并非真的不执着,而是明知是假的,所以才不去在意;但事实上,我心中仍是在意的,情愿都是真的。’道士笑了笑说,‘看来施主对在下的言语有所误解。我所指的并非无有,而是无常;好似花开花落、恒物生灭,世间万物都无法永恒,又何况男女之间的情爱!’我当时听完,似懂非懂,临走时他又劝我一句,‘爱分善恶,前者因爱牺牲自己,后者因爱牺牲别人!——由爱而生悟,由爱而生忧。’
“今日总算体会了他这番话的道理,我原该早些明白的。美丽的人、美丽的事物,都是尘间的风景,又何必去抓住它们、占有它们!看得久了不但会失去最初的感受,终有一日会觉得腻烦和难受,不如让它们随风去吧,让大家也都看看!
“我今日不但放过了你们,也放过了自己,你们走后我便会死在这里,当我再次睁开双眼时,心中已再也不会有你。我是堡主的女儿,也是个刚刚复活的人,所以你大可不必替我担心,无论我做了什么,我既已失去记忆,他自然没有办法怪我——”
雨西和秦崝虽然只短短的分开了两个时辰,但这期间的过程却在他们心中起了巨大变化。这一次二人并未马上离开秦家堡,而是朝西边的塔山走去,两人行走在炀湖中央的红石桥上,心情随晚风来回摇荡,嘴边虽有许多话想讲,可这一会也不知从何说起,于是便直好默不作声。何况雨西中毒未解,身上酸软、手脚乏力,除了走路之外实在不宜再去说话分神。
秦崝终于皱了皱眉,忍不住问道:“我们这是去哪里?”
“去死。”
当二人停下脚步时,已来到了符楼,这里的人不但认得雨西,也认得闵萱给她的令牌,但更重要的是她手上拿着白符,所以他们轻而易举的走了进去。
符楼就像着一座没有屋顶的圆塔,仰头便能望见天空,此时圆月正好在上方现出半边,月光斜斜照着楼上的阶梯、走廊和窗门,它们由下往上、一圈一圈贴着楼壁盘旋环绕,仿佛一直去到了月亮上面。
蓝色的月光到了下面就渐渐暗了,取而代之的是红红的烛火,灯光和月光不同,它的光辉不仅暗淡,而且虚弱,一遇见风就摇摆不定,所以这里的影子也随着烛光来去浮移,配上四周枝摇叶响、虫语枭鸣,自是有些阴森可怖,所以晚上很少有人到这里来,心中若被这阴森森的寒意一逼,难免也会有所影响,变得虚弱害怕,那时对死亡的恐惧又会增添几分。
雨西将两枚白符交给了楼中侍者,一枚是闵萱的,另一枚是她自己的,随后雨西便看见了自己那几缕秀发,这些头发代表着她曾经拥有过的、那些不同年龄的身体,为了便于行动,雨西选择了和如今自己年岁相仿的头发,并带着它去到了楼底。
符楼下面有一处奇妙的泉水,泉眼埋在一座巨大雕像的眼睛里面,泉水淙淙,沿着脸颊滑入溪河,最后顺流而下落到底部的灵池。人们只需在雕像头顶的平台上,将那一缕发丝投入石桌上的一个银色花瓶,不过一会的功夫,头发便自下方泉眼流出,渐渐在溪水中化为一股白气,等到白气游入灵池,即刻就如轻云薄雾往四周飘散。转眼间整片池水便化为了一片白色火海,一具完整的身体也逐渐在池中成型,待得神魂投入体内,身体自会慢慢苏醒,浮出水面,届时活转之人须得一口一口将池中白火慢慢吃光吃净,随后才算是真的活转了过来。
雨西已经将头发交给了这里的侍者,而侍者也递给了她一枚“不死丹”,服下不死丹以后,人便即刻死去,但由此而死的人,最后全都活了过来,所以它叫不死丹,死只是生的开始——
当花雨西从新开口说话的时候,她已换上了一件新衣,也换过了一具身体,这具身体虽然还是和刚刚的她年岁相仿,但看上去又比先前美貌了不少,只因凡事做得多了便渐渐有了自己的独特格调,不仅品貌个性如此,这生生死死亦复如此,身体自会随着人的精神转变而演化,只要你并非十恶不赦、罪孽深重,外貌必将因心性趋于美好。故而除了记忆之外,现在的雨西已经毫无瑕疵,所以她终于能够干干净净的开口说话——
“小心!”——这句话显然不是雨西想说的,但她此时却不得不说,因为就在二人正准备走出符楼的时候,头顶月光中忽然落下了一个黑影,雨西反应极快,马上就拉着秦崝躲到了一堵墙后。
二人刚站定脚步,忽听一声惨叫由后方传来,秦崝正欲转身查看,岂知头刚一动就被雨西扯了回来,只听她悄声道:“不要动,是山魔!你看见了它,神识自然就过去了,山魔即刻便会觉察。”说着雨西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枚黑色石片。这正是闵萱自秦崝口中取走的那一枚,不过就在闵萱决定自杀以后,便将它还给了雨西。
“你或许不知道,你已经活了很久,也死了很多次,所以要是被山魔察觉,便只有死路一条。”她伸手将黑色石片放入了秦崝口中,又掏出秦崝身上那柄短剑,在自己新衣上割下一条布块蒙住秦崝双眼。
“这是‘避水晶’,入口后身体周围的气息立时发生转变,可使水不沾衣,也能阻隔身上气息,话虽如此却也不能靠近山魔,否则照样会被它们发觉。后面你只用好好跟着我走,千万不可揭开眼罩。”说完她便回头看向墙后,只见一名侍者正被个全身漆黑、既没有手也没有脸的长毛怪物“穿”在了身上,侍者如今已不成人样,全身流着鲜血,骨骼皮肉因膨胀而频频撕裂。
这怪物自然就是山魔,眼见它身体各处毛发之中,伸出了些细小的嘴巴,其实那是许多张没有嘴唇的口齿,它们一旦遇上生人的血肉,立刻便朝外突出,仿佛马上便要脱离周围皮毛的束缚。口齿拼命的来回伸缩,用力啃噬着侍者的骨肉,声音刺耳而残忍,污染了四周的空气,吸引着大家的神识。
侍者的人皮不住颤动,就像个包在山魔身上的木偶,木偶仿佛仍有生命,头颈四肢在痛苦的波浪中漂浮、摇晃,这些种动作看在眼里既不自然又是诡异,直到人皮和怪物逐渐合而为一,看着已成了山魔它自己在动。此时的山魔不但有了张脸,还有了四肢,可没过多久四肢也在那些口齿的啃噬下变得扭曲、断折,唯有那张破碎的脸留在了身上,烙印在毛发之中。
符楼大门之外,忽然慌慌张张冲进一名守卫,他刚一进门、向前奔得数步,忽被身后一个高大黑影飞快撞入后心、钻进身体,那守卫一声惨呼,全身骤然膨胀,皮肤被里面的山魔撑开,一片一片破裂分离,脸上神情极是诡异,在扭曲中渐渐四分五裂,旁人看在眼里只觉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