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天刚刚亮，叩门声将二人惊醒。
二人忙打起精神，下了地，凝寒独自椅上坐了，童宪上前开门。
见辛玄铭独自立于门外，童宪道：“可是有事。”
辛玄铭道：“二位可是睡得不好么。”
童宪道：“尚可。不过夜里总有异响，扰得心里不安宁。”
辛玄铭道：“阁下见谅，此地毕竟处于深谷之中，凡有声响传入谷内，必久久回荡，适逢夜间，万籁俱寂，更听得清楚。二位自外而来，多少有些不惯。”
童宪道：“你既如此说，那我自当真便可。”
辛玄铭微微一笑，道：“如此甚好，恕待客不周。”
童宪道：“你此来不单为问这一句话的吧。”
辛玄铭道：“此倒是真。不过见阁下面容倦怠，先关切一句罢了。”
童宪道：“不知何事。”
辛玄铭道：“谷主事已忙完，如今已歇了一会。谷主相请，请二位两个时辰后，正堂一见。谷主好意，阁下莫要推辞，届时，我自来相请。”
童宪道：“知道了。”
辛玄铭道：“二位暂好生歇着，在下去了。”
二人略躺一会，便起身略做收拾，静坐等候。
不多时候，辛玄铭门外叩门，道：“二位可起了么。”
二人起身，开了门。
门外，上官绯执剑同行。
辛玄铭道：“几位，请随我来。”
出了房门，凝寒见大雾弥漫，毫无散去之状，日光照下，透着浅浅红光，不禁道：“好怪的雾。”
辛玄铭笑道：“深山之中，不同于外头，大雾常有，半月不散也常有，阁下海涵。”
辛玄铭亲自推开正堂大门，请三人入内。
正堂之中，装饰陈设都及其简单。
上垂两卷大红纱帘，下摆六把木椅，其余物件全无，凡能见之物，皆是无漆无纹。
虽在屋内，那雾气却似是漫了进来，略远地方，直觉朦胧。
凝寒道：“好怪的雾。”
辛玄铭道：“这正堂建造时候太久，平时又忙于炼药问诊，这里不常进来，想必是有些失修，那见不着的地方必是损毁的不成样子，才让这雾气灌了进来。”
辛玄铭又道：“诸位请自便，谷主稍后便来。”
三人各自坐了，辛玄铭却是不坐，行至纱帘之前，立在那。
上官绯道：“请问花间幽谷建于何时。”
辛玄铭略思道：“庆元十年。”
上官绯道：“那时，沧海先君尚在。”
辛玄铭道：“正是。”
上官绯道：“与朝中人打交道，我药王谷倒不擅长，不知可否赐教。”
辛玄铭道：“那等昏君佞臣，如何入得了我花间幽谷之眼。”
上官绯道：“那这君上谕令……在下愚钝，还请明言。”
辛玄铭道：“谷主于四方城请旨，可敌得过国君谕令？”
上官绯惊道：“是在下冒失了。”
上官绯又道：“敢问谷主性情如何，在下言语粗鄙，还请阁下透露一二分，不致让在下施了礼。”
辛玄铭道：“不一会便可见了，何必急此一时。况谷主性情和善，纵使那目无尊长的山间野人，谷主也从不苛待，何况阁下，莫不成阁下是准备与那狂野之徒做较么。”
上官绯道：“在下失言。”
约过两刻钟，佘青炀，葛红苓，詹白源，钱宗琦，一同自大门入至正堂，于帘下分左右站定。
又见纱帘之后，现一女子身影，坐了。
那女子道：“冷门主，许久未见了。”
闻得此女声音，凝寒，童宪皆是一惊。
那女子又道：“上官公子有礼。”
上官绯忙起身施礼，道：“见过谷主。”
那女子道：“听闻上官公子此行，乃是寻求古方，可是当真。”
上官绯道：“正是。还请谷主赐教。”
那女子道：“赐教不敢，我暂权当此事为真便是了。”
未及上官绯答言，那女子又道：“冷门主同来，不知所为何事。”
凝寒正欲答话，却被童宪轻拉了一下。
童宪疑道：“敢问谷主，可是……红莲？”
那女子道：“这些年过去了，宪哥哥还记得小妹声音，小妹心里头，好生欢喜。”
话完，那女子起身，掀起帘子，走了出来。
观其面容，仍是旧日模样，果红莲无疑。
但见红莲，穿一身大红色长裙，披一件大红色斗篷，头戴青色玉胜，手内持一鞘柄全红之宝剑。
红莲道：“宪哥哥还是往日那般神情，倒是小妹，不敢再与往日做较。小妹年岁已长，容颜也已不如从前，还望宪哥哥莫要嫌弃。”
童宪道：“这究竟是怎生回事。”
红莲道：“小妹无依无靠，又是女儿之身，独立于世，白白添了十分艰难。幸途遇贵人，助我开山立派，授我修行功法，传我活人医术，教我立世之能。历经数十载艰辛，小妹借丹毒之法，习得上成功法，借丹药之能，谋得至善良名。若换作常人，有此成果，也算知足了。可小妹有一事，数十年来，从未忘却。宪哥哥，我有心寻你，可我一无人手，二无闲暇，茫茫天下，又往何处。贵人助我成这般功成，我若但为这份私心，将诸务抛弃，可还敢自称为人吗。我原本便习医术，这数十年间，行我本职，借施医问药，试着麻痹自己，试着尽量使自己不去想你。可那一年，宪哥哥的名字还是传了进来。宪哥哥助冷凝寒于东海之滨开山立派，再度将小妹心内那一湾死水唤醒。小妹无能，不能独自将宪哥哥唤回，便借入世之名，借相贺之机，以两瓶丹药为饵，权做一试。不曾想，今日竟有意外之喜，宪哥哥竟亲来。宪哥哥，留下来，往后陪着我，可好。”
童宪道：“以药为饵，什么意思。”
红莲道：“那两瓶丹药，本就不同于世间医家之药，华章门如此之势，如何不想探个究竟。寻常弟子，觅得入谷路径已非易事，纵使寻到了，又如何轻易回得去的。若探不得结果，必要有些修为之人亲自探查。只可惜，此十年间，华章门竟无一人入我谷内，也不知是喜还是忧。不曾想，今日，冷门主竟亲自到访，宪哥哥竟也一并来了。不曾想，十年前抛出的饵，竟果真成了我心心念念之事。宪哥哥既来，本是大喜，可偏偏又来了一群狂妄歹念之徒。”
上官绯笑道：“谷主可是在说我么。”
红莲道：“难不成我说错了？”
上官绯道：“在下前来，不过寻觅古方。”
红莲道：“另有一批好手乔装进来，那药石浸染的气息又岂是能借粗布衣裳遮掩了的。莫不成你自以为本谷主痴傻，还是自以为我谷内人不识药味。”
上官绯道：“在下力弱，行走深林之内，毕竟要寻些帮手，也好借此保得自身周全。”
红莲道：“是啊，这些人不光能保得了你，还能将小门派直接抹杀。”
上官绯道：“打打杀杀，非我医家所喜。”
红莲道：“事后再将一切清洗干净，无外人知晓，这等恶事自然沾不到你的身上。”
上官绯道：“谷主难免将在下看得太过歹毒了。”
红莲道：“善可救天下，恶可灭众生，善恶之念，不过须臾，唯医家执掌这善恶之极。你此行虽是寻求古方，可秘方难求，百般求取不得，另有一法，可事半功倍，即能保你药王谷威名来日永不被盖过，又能将这古方尽数弄到手。我说的可能有错。”
上官绯道：“还请赐教。”
红莲道：“你真实的目的，不过将我花间幽谷灭杀而已。若求得古方，我花间幽谷便失了立世根本，假以时日自会消散；若求不得古方，便由与你同行之外人将我花间幽谷恶名散扬出去，做坏我名声，于世上再难立足，来日自会消亡；若皆不得成，便借众人之能，将我花间幽谷抹除。那古方，不过是你布划一切的噱头罢了。”
上官绯道：“谷主既瞧出来了，我也不必再隐瞒了。”
凝寒，童宪皆是一惊。
上官绯道：“冷门主，童堂主，得罪。”
上官绯又对红莲道：“谷主，我敬你也算是个奇才，可要由我亲自动手。”
红莲道：“你是打算独自一人灭我一谷么。”
上官绯道：“谷主怎生糊涂了，刚才还提到我带的人呢。”
红莲道：“那些人啊。那些人在你进至这堂中之后，便被屠尽了，阁下不知么。”
上官绯道：“谷主唬我呢，哪能如谷主说的这般轻巧。”
红莲道：“他们中毒已深，只要会几下招式，便可轻易杀死，而且不会有半分响动，你又如何察觉。”
上官绯道：“卑鄙，在雾里下毒。”
红莲道：“花间幽谷从不起雾，你那是中了毒，眼花了。入夜之后，再以杂音扰你心神，乱你心智，你又如何断得出这所谓雾气的真假。”
上官绯道：“你究竟何时下的毒。”
红莲道：“花间幽谷所用草药皆有毒，这毒气自于炼药之时弥漫谷中，何须下毒。你入谷之后，不吃谷内一米，不饮谷内一水，我即便想给你解毒，你也不甘领受，怨不得我。”
上官绯拔剑出鞘，指向红莲，道：“看我不杀了你。”
佘青炀五人见此，摆开架势。
凝寒见状，调转灵力，欲调灵蛇剑。
可突然，凝寒力气尽散，瘫倒在地。
佘青炀五人皆是一笑，将架势收了。
红莲向前两步，手指轻弹上官绯剑尖，将长剑打落。
红莲道：“此毒不伤人，唯将灵力封住。平日不过眼花而已，唯调转灵力之时，灵力涣散，力道尽失。”
红莲又笑道：“别撑着了，你能站着，已将力气耗尽了。”
说着，那手指于上官绯肩头一点，上官绯顺势瘫倒下去。
红莲对童宪道：“宪哥哥，你我永结同心，生死不离，可好。”
童宪道：“红莲，你今为何变得如此这般。”
红莲道：“宪哥哥，小妹自信，这数十年来，旧心未曾改，旧情未曾断，未负世间人，未行歹心恶，我所行一切，不过是想让宪哥哥重回我身边，仅此而已。”
童宪摇了摇头，道：“你我情同兄妹，何必乱此纲常。”
红莲道：“你我本该同心一体，为何非要各自纷飞。”
童宪道：“你我虽有旧约，如今已过这些年月，也当作废了。”
红莲道：“你我旧情尚存，虽过了这些年岁，旧约尚在，你我应此约而合，有何不好。”
童宪道：“我本无此念，更无法与你结此连理。”
红莲道：“你我旧情仍在，理应顺心而为。”
童宪道：“我心不在你，权当我负了你，你我就此别过吧。”
红莲道：“有人横插你我之间，宪哥哥若念自幼的情谊，便让我除了他，你我再续。”
童宪道：“红莲，不要逼我。”
红莲道：“我没有，我只愿你能回头。”
童宪暂不言语，猛然间，夹起凝寒，用尽全身力气，冲出门外，直往谷外而去。
红莲吩咐道：“此本我私事，你们不要跟来。”
说完，便追了出去。
童宪夹着凝寒，逃出花间幽谷，因不敢调动灵力，只凭脚力疾行。
待力气耗尽，跌倒在地，也不知逃出多远，也不知究竟是何地方。
凝寒费力撑起身子，努力道：“童师兄，可还好。”
童宪道：“容我缓缓力气，我带你逃出这凤尾林。”
二人歇息时候，红莲已持剑而来。
红莲之剑虽是大红，剑身之上，却反着绿光，散着绿雾，明显是经剧毒淬炼过。
童宪暂将凝寒安稳，立起身，跌跌撞撞行至红莲身前，将其拦住。
童宪道：“你若怨我，便冲着我来，莫要怪罪旁人。”
红莲道：“宪哥哥本是男子，即便各处留情，也是寻常事，小妹不会多言一句。可你我之约，本是幼时两家商定，宪哥哥如何能轻易毁去。”
童宪道：“你我虽有婚约，可那毕竟是你我为生之时父母所立，如何依得。”
红莲道：“身为女子，何能二嫁，既已择定夫婿，又岂能再嫁他人。你我婚约虽长辈商定，可诸礼已全，待及成年，成此大事。虽彼时你我尚未落入世间，可婚姻之事，自古便听得父母之命。父母既已定得，便已成你我两家之事，又如何你我二人可轻易毁去。”
童宪道：“那你我如今便毁了他，可好。”
红莲道：“此约非你我二人定得，又如何单凭你我可毁。立约之人已逝，此约只有成之理，再无毁去之能。”
童宪道：“你何故苦苦相逼。”
红莲道：“我又何曾逼你，不过求你行此既定之事而已。”
童宪道：“你又何苦在我身上荒废大好年华。”
红莲道：“既定了你，便跟着你，有此足矣。”
童宪道：“你明知我只把你当做妹妹。”
红莲道：“自婚约定下那一刻，你便是我的夫君，我情只系你一人。”
童宪道：“我心不在你，你又何苦自废一生。”
红莲道：“我知哥哥乃长情之人，此番话，并非出自哥哥真心。彼时哥哥尚且年轻，受他人魅惑，也非哥哥之罪。哥哥何必将这妖媚之行胡当真情，而将你我青梅竹马的情谊弃置一旁呢。”
童宪道：“幼年兄妹之情，如何可当夫妻之情。”
红莲道：“既有婚约，自是夫妻情谊，又如何能被其余情谊玷染。”
童宪道：“幼时不通人事，如何作数。”
红莲道：“待通了人事，也当尽早娶我过门，履行婚约，哥哥何故不肯。”
童宪道：“我心不在你，你是我妹妹，我又如何肯将你作践。”
红莲道：“哥哥之心，我如何不知。哥哥被人迷了心，这才讲出心不在我的这番话来。若非被人横插一脚，哥哥又如何肯将这打小的情谊尽数抛弃。哥哥切莫再被蒙骗了。”
童宪道：“我没有，我说的句句是真。”
红莲道：“我只想唤回哥哥初心，只想与哥哥共度此生，哥哥因何至今还为他人辩驳。”
童宪道：“我不曾骗你，我只不想你负了你自己。”
红莲道：“嫁与哥哥，此生足矣。哥哥不肯，便是受了他人迷惑，要么就是遭人胁迫，小妹今日替哥哥除了他，也好让哥哥回心，成你我之事。”
言罢，红莲急转身绕过童宪，举剑直指凝寒。
童宪忙调转灵力，追上红莲，抓住红莲手腕，将其制住。
童宪费力道：“我之罪孽，莫伤旁人。”
红莲道：“哥哥何来罪过，一皆魅惑人心之徒所造之孽。”
红莲一把将童宪推开，童宪费尽全身力气，追上去，双手狠命抓住红莲剑身，道：“你有怨气……冲我……便好……”
红莲道：“旁人过错，我又何必怪罪哥哥。”
话间，红莲欲夺回长剑，又恐伤了童宪，便将长剑脱手，想绕过童宪。
童宪一把将红莲紧紧搂住，双手扣于其后，道：“求你……饶了他……我……”
话未完，童宪脑袋已垂落红莲尽头。
红莲笑道：“我就知道，哥哥还是在意我的。”
见童宪并无答话，红莲便又轻唤几声，同时轻轻摇晃了几下。
此番轻晃，童宪竟顺着红莲身子软趴趴滑了下去，半跪于地。
红莲蹲下身，将童宪揽在怀里。
只见童宪双目微闭，面色铁青，又见童宪双手死命握住长剑，两人周遭早已泛起淡淡绿雾。
红莲急呼童宪，见童宪毫无反应，便是一声撕裂长天的哀嚎。
凝寒拼尽全身力气，欲爬上前去，确是昏昏沉沉晕了下去。
意识尽失之前，眼中瞧见，红莲取过长剑，项上一横，就此扑倒童宪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