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有不测风云。天浩刚走一个月我就下了岗。我的下岗不仅使家里少了一份收入，也使江海燕和她母亲觉得脸上无光，因为很多人认为下岗的人都是在单位混得很差的人。她们对我的态度再一次由晴转阴。在我下岗后不久，岳母说她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娘家人了，要去探望自己的弟弟妹妹，说完把家里的钥匙交给了我，到外地的弟弟家去了，到现在也没有回来。我估计老太太很可能认为我再也不能找到工作，不想让我在家里吃闲饭，就让我接替她做家务，她要好好享受一下。
为了儿子我忍耐到今天，现在天浩已经长大成人，离开了家，促使江海燕与我达成停战协定的因素已经不复存在。今天她首先撕毁了停战协定，故伎重演。
当初我告别亲朋好友，告别并不太看好我和江海燕这桩婚姻的父母，一个人拎着旅行袋从遥远的东北来到江城，走进这所小洋楼时，我还以为掉进了蜜罐里，怎么也没想到最后竟落入了无边的苦海。二十年来，除了最初几年短暂的甜蜜时光之外，余下的时间仿佛一场长长的噩梦。
现在这场噩梦经过短暂的中场休息之后，又将重新开始。如果我不想再回到噩梦中去，只有离开江海燕，一次性彻底解决问题。虽然十年前为了孩子我曾答应江海燕以后不再提离婚的事，既然她首先撕毁了停点协定，我也不必再信守我的承诺。
我也不想和江海燕走到这一步，但是想要后半生过上正常的生活，我没有别的选择。当初无论是与故乡那个邻家女孩牵手，还是与大学时代的恋人牵手，我都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也许这是上天对我年轻时的草率无知的一种惩罚。不管我怎样追悔莫及，时光都不能倒流，让我退回去重头再来，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想到这里，我掐灭了手里的香烟，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这时天已经亮了，虽然一夜未合眼，我也不想再睡了，从床上爬起来，来到厨房。虽然我对这个小洋楼以及它的主人已经不再留恋，可我毕竟与江海燕夫妻一场，我决定给她做最后一次早餐。
六点钟江海燕起床了，洗漱之后，她心安理得地坐在餐桌旁边吃起早餐来，她可能觉得我为她做早餐是应该应份的，似乎忘记了昨晚对我的伤害。我若无其事地坐在了餐桌旁边，和她一起吃早餐。见江海燕放下碗筷，我非常平静地说：“你今天能不能请一会假？”
“为什么让我请假？”江海呆呆地看着我。
“我今天要出远门，到外地去找工作，临走之前我想把离婚手续办了。”我就像在谈一件很平常的事一样对她说。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再和她商量开书店的事了。
我的话使江海燕一怔，可能她根本就没想到，我在连饭碗都没有了的时候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用吃惊的眼神看着我，过了好一会才说出话来：“你出去找工作，为什么要离婚？”
我仍然平心静气地说：“我们早已没有了夫妻情分，只是差一纸离婚证书而已。为了天浩我在这里生活到今天，现在天浩已经上了大学，我也下了岗，在这个家里我已经没有存在的价值。我们与其像一个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不如好说好散。我这次出去，在哪里找到工作，就在哪里安家。所以我想在临走之前把离婚手续办了，这对你我将来重新选择自己的生活都方便。即使你不同意离婚，我这次出去也不打算再回来了，希望你能够成全我。”
江海燕好长时间也没有说话。可能是我这个要求来得太突然，她有些不知所措。在家里江海燕没有主见，什么都听她母亲的，现在母亲没在家，她没了主心骨，不知道该怎样应对这件事。
我非常了解江海燕，她迟迟不肯开口，一定是有什么顾虑。我估计她是不会留恋定我这个不争气的丈夫的，很可能是担心这个时候离婚一些熟人会认为她们母女落井下石，给人留下非常不好的印象；不过，让她最担心的很可能是天浩将来会投奔我，这样的打击是她和她母亲绝对承受不了的。为了打消江海燕的顾虑，我说：“离婚后，除了我自己用的东西以外，我什么都不要；天浩毕业以后我会劝他回到你们身边；如果你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离婚了，你就说我到外地打工去了。我今天就走，不会对别人说我们离婚了。”
江海燕看出来我铁了心要走，于是说道：“既然你打算离开这个家，我也不勉强留你。”说完她离开餐厅，去给单位领导打电话。
江海燕请完假，我找出结婚证书，和她一起来到街道办事处。街道办事处的人问了我们几句话，见我们是多年的积怨，已经没有调解的余地，便没有难为我们，很痛快地给我们办了离婚手续。从街道办事处出来，江海燕变成了我的前妻。我没有让她直接去上班，而是让她陪我回到那个已经不再是我的家的小洋楼，我要回去收拾自己的行囊，为了避嫌得让她在旁边看着。
虽然有手提箱，我还是找出了二十年前带来的那个绿色帆布旅行袋，这个旅行袋是上大学时父亲给我买的，一直没舍得扔掉，当年我带来的东西只剩下这一件了。我把几件衣服和一些日常用品塞进旅行袋，然后又找出几本书塞进去。我又往书架上看了看，看到了我的作品剪报——在江城的这些年我在报刊发表了一百多篇文学作品和新闻作品，这些文章是我的能力和水平的证明，找工作时也许能用得上，于是我把作品剪报从书架上取下来，塞进旅行袋。然后对江海燕说：“我想求你一件事。”
“你说吧。”江海燕面无表情，看不出她对我们的离婚是高兴还是难过。我估计她是不会难过的，只不过是事情来得太突然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我走以后，希望你不要把这些书处理了，等天浩放假回来，让他选一些他想要的书，剩下的等我找到落脚的地方，麻烦你给我寄去。”
江海燕点点头说：“这个我可以办到。”
“从这个月起，我们厂再就业服务中心每月会给我发放生活费，数量是多少我还不知道。以后这笔钱就由你去领，领来后寄给天浩。不过离婚的事一定要保密，不能让我们厂再就业中心的人知道，如果他们知道了咱俩已经离婚，很可能不让你代领我的生活费。”
“把钱给了天浩你自己的生活怎么办？”江海燕问。
我抬头看看江海燕，发现她眼圈红了。我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是他父亲，我总得尽一点做父亲的责任，我自己的生活我会想办法，我想我还不至于找不到工作。”
“你打算去哪里找工作？”江海燕问。
“我也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工作。我已经好几年没回东北了，我想先回老家探望父母，然后从北向南走，在哪里找到工作就在哪里落脚。”
江海燕说：“在你没找到工作之前，你要告诉我你的行踪，在这段时间内我会把你的生活费给你寄去。我和妈妈的收入还能够保证天浩上大学的费用。你找到工作以后，我再把钱给天浩。”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看情况吧，如果我真的找不到工作，生活困难，我会告诉你。”
“路过北京时你去看天浩吗？”江海燕问
“虽然天浩只走了一个月，我觉得好像分别了很长时间。在北京换车时，我想去看看天浩，你有什么东西要带给他吗？”
江海燕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他需要什么，给他带些钱去，需要什么让他自己买。”说完她从手提兜里拿出两千块钱，“我身上就这些钱了，你留下一千路上用，到北京后你给天浩留下一千。”
江海燕的话让我感到有些意外，没有想到临走时她还能想到给我一千块钱路上用，她知道我有私房钱。
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我把家里所有的钥匙都交给了江海燕。环顾一遍这个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之后，我拎起了旅行袋，看了一眼江海燕，说道：“我走了。”
江海燕也看看我，脸上似乎流露出一丝难过的表情。当我快走到门口时，她追了上来，“如果找不到工作，你想回来还可以。”十多年来，江海燕还是第一次说出一句让我感到暖心的话。接着她又说道，“见到天浩你不要把咱俩离婚的事告诉他，他知道了心里一定会难过，会影响学习。”
我未置可否，默默转过身，朝门口走去。
二十年前我拎着这个旅行袋走进了这所小洋楼，二十年后又拎着它离开这里，此时我就像从一个很长很长的睡梦中醒来一样。在走出院门时，我心说，这个长长的噩梦总算结束了。以前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过，一旦离开这座小洋楼，我会连头也不回，可是在走出院子大门的一瞬间，我还是禁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这时我发现江海燕正站在门口目送我，脸上还挂着两滴眼泪。看来我的这位曾经的妻子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绝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