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急促的喘息声划破夜的寂静。乌云遮蔽月光,唯有黄色双闪灯在黑暗中跳动,映照出一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
“自由意志不过是一种谎言,只是人们用来安抚内心恐惧的一种慰藉而已……”
男人颤抖的手指徒劳地扣着皮带,金属扣在慌乱中发出刺耳的碰撞声。他跌跌撞撞地奔跑在烂尾楼的废墟间,裸露的水泥钢筋像野兽的獠牙。
“别过来!”嘶哑的喊叫卡在喉咙里。手机屏幕固执地保持黑暗,仿佛也在拒绝他的求救。突然,裤脚绊住脚步,他重重摔进泥泞。
“历史车轮滚滚向前,无法做出选择顺应变局的人,终将湮没于时间的黄沙。”
黑色的触须从阴影中涌出,如同深海怪物浮出水面。它们缠绕上四肢,勒紧脖颈。温热的液体顺着裤管滴落,在泥地上溅起肮脏的水花。
“无论怎么选择,终究逃不过注定的结果……”
骨骼断裂的脆响淹没在布料撕裂声中。当一切归于沉寂,只剩双闪灯还在机械地眨着眼睛。
“不要!”
少女猛地坐起,蓝白水晶项链紧攥在手心。汗水浸透的刘海黏在泪痣旁,墙上的时钟指向凌晨三点。窗外,秋虫的鸣叫与秒针走动声诡异地交织在一起。
月光透过云隙洒下,落在少女脸上,映出一层柔和而明亮的光晕。她裹紧被子,缓缓挪向窗前。指尖刚触及窗帘,一阵夜风便悄然钻入,掀起一阵寒意,令她不由轻颤。
少女抬头望向月亮,却见它已将半边身子藏匿进了天幕中。她急忙将胸口的蓝白色水晶举过头顶。小小的石头像一只蓝色的眼睛,童心透过它看着月亮,月亮也看着自己。
"为什么......"她轻声呢喃,困惑在月光中流转。
……
新学期过去了将近一个月,办公室里弥漫着粉笔灰和廉价速溶咖啡混合的苦涩气息。孟德施佝偻着背坐在靠窗的办公桌前,眼下挂着两道明显的青黑。他面前堆着厚厚三摞待批改的物理作业本,最上面一本的页角已经微微卷起,显示主人反复翻看的痕迹。
秋意渐浓,窗外的香樟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在作业本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办公室里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与茶香交织的气息,几位老师正伏案批改作业,钢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此起彼伏。墙上的老式挂钟不紧不慢地走着,秒针的"咔嗒"声与远处篮球场上传来的喧闹声混在一起,在慵懒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
孟德施手中的红笔悬在半空,笔尖的墨水已经洇开一个小红点。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作业本上的一道力学题,题目是关于自由落体的计算,却让他想起了那个在烂尾楼里"自由落体"的男人。他下意识用拇指摩挲着左手腕上的表带,指腹能感受到皮质表带上细微的裂纹。表盘上的秒针不紧不慢地走着,那规律的"咔嗒"声在他耳中无限放大,仿佛在嘲笑人类对时间的可笑执着。
昨夜暴雨倾盆,孟德施再次与宿命中的"黑影"相遇。昨天晚上,他以老师的身份去探访了王雨晴的家属。
闻思晓提供的地址位于龙森市西部的川建区。由于道路崎岖的地理限制,这里的基建发展严重滞后,成为整座城市为数不多尚未开发的"洼地"。狭窄的街道两旁挤满了低矮的自建房,外墙斑驳的廉价旅馆和油烟熏黑的小餐馆鳞次栉比。每到早晚高峰,坑洼的路面就会堵满摩托车和三轮车,刺耳的鸣笛声此起彼伏。
这里聚集着大量外来务工人员——建筑工地的民工挤在十人一间的群租房,小作坊的工人拖着疲惫的身影在巷弄间穿行,夜市摊主们早早支起冒着油烟的炉灶。街角总能看到三三两两无所事事的青年,道路边霓虹灯暧昧地闪烁着"按摩""休闲"的字样,粉红色的灯光忽明忽暗,将积水坑染成暧昧的桃色。开裂的人行道地砖间,泛着油光的污水正从餐馆后厨的排水口汩汩涌出,带着腐坏的泔水味和地沟油的腻味,在坑洼处汇成一滩滩反光的沼泽。
派出所的警情公告栏上,密密麻麻贴满了租房纠纷和治安案件的调解通知。
虽然这个时间段还不至于有当街的暴力犯罪,但当孟德施下了出租车,爬满藤蔓的灰败建筑群还是让他后脊发凉。这里的楼房最高不过十三层,却因年久失修而显得格外阴森。
王雨晴家住在小区最角落的一栋老楼四层。楼道里的感应灯早就坏了,孟德施只能借着手机微弱的光亮,踩着潮湿发霉的楼梯一步步往上爬。402室的防盗门上贴满了开锁、通下水道的小广告,门漆剥落得斑驳不堪。
“谁啊?”门内传来一个沙哑的女声,伴随着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响。
"您好,我是王雨晴的老师孟德施。"他刻意提高了音量,"我们之前通过电话。"
生锈的门锁发出刺耳的"吱呀"声,缓缓打开。站在门口的是一位浓妆艳抹的中年女子,约莫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却刻意画着少女感的妆容——过重的腮红,夸张的假睫毛,嘴唇涂着艳丽的玫红色。她身上披着一件起球的廉价人造毛外套,里面穿着一条亮片已经脱落大半的紧身连衣裙。她嘴里叼着根细长的女士烟,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孟德施。
当孟德施的目光不经意间与这个女人对视时,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从脊背窜上后颈。那双涂着厚重眼影的眼睛里,他看到的不是母亲应有的关切,而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漠。
这种恐惧很快在他心中发酵成一种近乎生理性的憎恶,让他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女人的瞳孔微微收缩,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身子,浓妆下的表情闪过一丝警觉。孟德施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被那些不属于自己的情绪所支配——那些来自王雨晴的、对母亲的恐惧与怨恨,此刻正通过某种神秘的联系,在他体内沸腾。
"哦,老师啊。"她吐出一口烟圈,声音里带着宿醉的嘶哑,"那死丫头到底惹什么事了?您在电话里说的不是很清楚,不是又给我惹什么麻烦了吧?"
孟德施在电话里是以新学期家访为由才来这里的,可眼前这位母亲显然对此毫不在意,甚至完全不知道女儿最近发生了什么。屋内传来电视里综艺节目的喧闹声,茶几上散落着几个空啤酒罐和发霉的外卖盒。
"倒是没有惹什么事,您最近有和孩子联系吗?"孟德施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住自己的情绪。
"没有,她和她那个野爹一样,一天到晚不着家。"女人不耐烦地将烟头摁灭在已经堆满烟蒂的玻璃缸里,缸底积着一层褐色的焦油。
孟德施感到一阵寒意。虽然在电话里就有所察觉,但亲眼所见还是让他震惊——这位母亲对女儿的生活毫不在意。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本应在今年夏天参加高考。当然,因为自己某种意义上拥有了王雨晴的情感记忆,这一切也都在自己的预料之中。
"据我所知,王雨晴在学校里学习成绩一直不错,也没什么违纪记录。"孟德施试探性地问,"她之前给您惹过什么事吗?"
中年女人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扭着腰回到沙发上坐下:"你不是她班主任吗?我以为你们都知道这事儿呢。"她翘起二郎腿,露出丝袜上的破洞,"说她早恋,放学后总跟一群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很晚才回宿舍什么的。"
孟德施勉强挤出一个职业性的微笑:"我今年才接任她们班班主任,就是想多了解些情况。"
"切,我还以为她真犯了什么事呢。"女人不屑地摆摆手,指甲油已经斑驳脱落,"前段日子还有几个警察来找我问她情况,搞得神神秘秘的。"她突然压低声音,"老师,那丫头该不会是卷进什么案子了吧?"
孟德施强压下心头翻涌的异样情绪,故作轻松地摆了摆手:"据我所知确实没什么事。对了,方便问一下,警察当时都问了些什么吗?"
女人不耐烦地撇了撇嘴:"跟你问的差不多,就是最近有没有联系之类的。"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涂着艳红指甲油的手指敲了敲烟盒,"哦对了,他们问了个挺怪的问题。"
孟德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问我知不知道那死丫头之前有没有参加什么奇怪的圈子。"女人嗤笑一声,又点了根烟,"我哪知道她整天在外面瞎混什么?只要别给我惹麻烦,她爱干嘛干嘛。" 女人说着,又点起了一支细长的香烟,烟头在昏暗的室内忽明忽暗。
"您不介意吧?最近压力挺大的。"她吐出一口烟圈,语气里带着刻意的慵懒。
孟德施摇了摇头,目光在烟雾中变得深邃。本以为从这个冷漠的母亲身上得不到什么线索,但现在,几个关键信息逐渐在他脑海中清晰起来。
第一,警方显然没有告知这个女人她女儿的死讯——如果王雨晴真的死了的话。这意味着,女孩应该是在那晚幸存了下来,而警方在刻意隐瞒事件的真相。
第二,警察提到的"圈子",很可能与"黑影"有关。这个用词太过特殊,不像是常规调查会使用的词汇。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警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存在。这让孟德施既松了口气,又感到一丝不安。
如果有一天警察真的找上门来,等待他的会是什么?被绑上手术台进行人体实验?还是关进暗无天日的特殊监狱?这些念头在孟德施脑海中盘旋,让他不寒而栗。
"大体情况我了解了,谢谢您的配合。"孟德施强忍着怒火,声音有些发颤,"您放心,我会尽力帮助王雨晴的。"
女人吐出一个烟圈,突然露出暧昧的笑容:"老师还单身吧?可别被那小妮子勾了魂去。"她意有所指地眨眨眼,"她可是很会讨男人欢心的。"
孟德施浑身一僵,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他勉强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
走出小区,孟德施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昏暗的街道上。夜色笼罩下的街区显得格外阴森,三五成群的社会闲散人员聚集在街角。路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将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就像他此刻摇摆不定的心绪。
远处传来醉汉的嚎叫声,混合着玻璃瓶碎裂的声响。孟德施下意识摸了摸手腕上的表带,冰冷的触感让他稍稍回神。
"今晚十一点半,西边烂尾楼有免费货..."三个痞里痞气的混混窝在巷口交头接耳,见孟德施驻足,为首的黄毛立刻凶相毕露:"看什么看?滚远点,找抽是吧?"
压抑已久的憎恨如岩浆般在孟德施胸腔翻涌。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发出"咔咔"脆响,眼中迸出骇人的寒光。
"给脸不要脸是吧?"黄毛被这眼神激得暴跳如雷,"知道这是'川龙帮'地盘吗?"三人骂骂咧咧围上来,劣质烟草的臭味扑面而来。
"砰!"
孟德施的拳头划出一道凌厉的抛物线,精准命中黄毛的下颌骨。伴随着骨骼错位的脆响,黄毛的身体像被无形之力击中般腾空而起,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弹道轨迹,最终重重地撞在了水泥墙上。
孟德施后退两步,指关节传来的痛感让他微微皱眉。这种力量显然超出了他的预计。
但当他抬头看向黄毛身上时,一瞬间的惊愕再次被自己的愤怒和暴躁淹没。
剩余两人还没回过神,就被一股怪力拽进巷子深处。孟德施感觉自己体内涌动着陌生的力量,三拳两脚间,混混们已如烂泥般瘫倒在地。
"大、大哥..."黄毛蜷缩在墙角,声音抖得像筛糠,"您是'蓝裔会'的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他哆嗦着摸出裤兜里皱巴巴的信封,"这、这是今晚生意的定金,都孝敬您...
孟德施低头看了一眼那信封,没做反应。
那人见孟德施低头,马上谄媚地笑了起来:“大哥,我跟你说,绝对的好事,今晚十一点半,在西边烂尾楼,有免费的妞,据说长得可好看了。有人专门拜托我们去搞,事成之后拍照还会有尾款,这么好的生意,大哥我让给您了!”
听到黄毛这么说,孟德施瞳孔骤然收缩,刚稍有平息的怒火再次翻涌。他一把将混混按在潮湿的砖墙上,却只能发出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突然,一道电流顺着脊椎窜上后脑,他全身肌肉痉挛般抽搐起来。混混一下子滑落在地,发出沉闷的"扑通"声。孟德施晃了晃发晕的脑袋,触电般缩回手,踉跄着冲出巷子。身后传来混混们含糊的呻吟:"那人,怪、怪物..."
"十一点半,西边烂尾楼"这句话像咒语般在脑中循环。孟德施机械地迈开步子,纪医生的告诫在耳边回响:
“自我道德要求高虽然是好事,但有时候会让自己活得太辛苦。”
不过,医生的话语很快便被雨声淹没。
烂尾楼周围死寂如坟场,只有忽明忽暗的路灯在雨中苟延残喘。孟德瑟缩在废弃便利店的门檐下,雨水顺着生锈的卷帘门滴落在地面上,溅起了些许泥花。
深夜十一点,雨幕中两道刺眼的车灯划破黑暗,像一把利刃劈开雨帘。那辆出现在视野中的黑色轿车在百米开外突然转向,碾过泥泞的水坑,径直驶入烂尾楼的阴影中。
孟德施刚冲出两步,冰冷的雨水便顺着他的发丝滑落,在苍白的脸颊上划出蜿蜒的水痕。刺骨的寒意让他浑身一颤,此时双臂肌肉传来撕裂般的酸痛,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钢针在神经末梢游走。他的呼吸在雨幕中凝成白雾,又被迎面而来的寒风撕得粉碎。
理智在脑海中尖叫:这不过是一个女孩卷入犯罪,该做的是报警。可当他掏出手机,手指悬停在拨号键上时,却迟疑了——要怎么向警察解释这一切?
就在这时,一股熟悉的绝望感如潮水般涌来。是"黑影"的气息。但与以往不同,这情绪似乎被雨水稀释,又或者是距离太远,在孟德施的意识中显得支离破碎。既然涉及"黑影",报警确实无济于事。孟德施将手机轻轻放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向着烂尾楼狂奔而去。
蓝白色的电光在钢筋骨架间闪烁。当孟德施冲到楼前时,正看到不远处一个男人被“黑影”的触须缠住四肢,倒吊在半空。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撕裂声,男人的躯体像破布娃娃般四分五裂,血雨混着真正的雨水泼洒在水泥地上。
孟德施焦急地搜寻着女孩的身影,“黑影”却在此刻突然诡异地消散了。远处传来车门撞击的闷响,一个瘦小的身影从车里跌跌撞撞地爬出,一瘸一拐地拼命逃向黑暗深处。
正当孟德施要追上去时,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他不得不折返取回手机,闪进一条狭窄的巷道。雨水在巷子里汇成浊流,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着,直到街灯重新在眼前连成一片光明。靠在潮湿的砖墙上平复呼吸时,他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拦下一辆出租车后,孟德施透过模糊的车窗望向烂尾楼的方向。些许红蓝相间的灯光在远处的天幕中交替。雨刷器单调地摆动着,将那个充满血腥的秘密一点点从视线中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