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苏侯看似不动声色,指尖却无意识地叩击着桌面,指节轻叩的节奏里藏着极细的紧绷。片刻后,他倾身向前,声线放得轻缓:
“这是为父为你备下的礼札,你且帮为父仔细瞧瞧,看看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苏逊眉梢微挑,指尖摩挲着礼札边缘的火漆印,忽然轻笑一声,语气里带了三分平日治军时少见的揶揄:“单就提亲一事而言,这心意倒也算诚挚,只是这措辞不太精准。尤其是‘赴汤蹈火,肝脑涂地’这几个词,乍一听,倒更像是战士临赴决死战前,写给家中的遗书。"
“大喜的事儿,提什么死,多不吉利。” 苏侯一听这话,瞬间板起脸色,指节重重叩在案头狼毫笔架上,震得墨汁微晃。
转头瞥见苏逊鞋面沾染的些许泥泞,不觉想起儿子快马加鞭数日未歇,语气便倏地温和下来:“这礼札用词是得改改,咱不能失了礼数,让白家挑出刺儿,你慢慢琢磨琢磨,拣些妥帖的字眼儿,就当是替为父改改这糙刀子似的话头,啊?”
“父亲。” 苏逊此时心中已然雪亮,目光直直地锁住定北侯,截下他的话头,“您所说的那件无比重要的头等大事,莫非就是这事儿?”
“不错,此次急召你回来,正是为了这门亲事。” 面对儿子的质疑,苏侯口吻笃定,没有丝毫犹豫。
“呵,果真如此,日前还是收拾收拾,赶回大营吧。” 心底那缕若有若无的预感,在父亲亲口承认的刹那,彻底化作了现实。苏逊只觉胸口紧绷,烦闷之感油然而生。
十二岁在鹰嘴崖徒手攀爬时磨断三根指筋,十六岁在夜袭乃蛮人部落,差点摔进山谷,这些深深刻进骨血的痛,早已塑就了他异于常人的风姿。当别家公子哥沉醉于风花雪月的旖旎,在诗酒琴音里逍遥度日时,他正趴在结霜的牛皮纸上画阵图,用冻僵的手指蘸着雪水标注冰河隘口的布防死角。
比起风花雪月,他更习惯用“粮草够支撑几日”“箭矢还剩三成” 来丈量世间事。
若不是父亲这封如疾风骤至的书信,成婚一事,恐怕永远都会被他遗忘在角落。
他也并非全然抵触。平心而论,在那些金戈铁马的间隙,望着天边的月、帐外的星,少年的心绪偶尔也会有一瞬间飘向远方,渴望得到一份安稳。
可那也仅仅是一闪而过罢了。毕竟,当下局势动荡,蛮族久站不下,他满心满眼皆是战事,儿女情长即便再怎么美好,于他而言也是如同春日繁花一般,美则美矣,总归不合时宜。
何况,事关终身大事,父亲信中不提,偏等他到家才亮出礼札,这般行径多少透着几分蛮横的意味,愈发刺激了少年的意气。
“怎么?你不愿意?” 见儿子这般反应,苏侯先是深吸了一口气,似是压住心底的情绪,旋即挺直脊背,目光直直地盯着苏逊。
“去年你在野狼谷抗命延后三日撤退,为父可曾怪你?如今为了苏家在朝堂的立足之地,不过要你递出半柄合卺剑,倒比领兵冲锋还难?”
“…… 您这又说到哪去了。” 苏逊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抬手猛地抵住额角,似是想把那股子涌上来的烦闷劲儿给按回去,话语里透着几分不甘示弱的抵触,“非是儿子任性,实在是边关战事紧蹙,将士们正舍生忘死御敌,千头万绪等着儿子去梳理。您却在此刻为了这样一件小事急召儿回,岂不是让弟兄们觉得,他们在冰原上啃的马骨,都不如一纸婚书重要?”
”小事?“苏侯低喝一声,侧目斜睨向儿子,“什么是小事?成婚是小事?咱苏家累世功勋,满门荣耀,一举一动皆关乎家国颜面。你既为我儿,自幼在这侯府长大,便该明白,只要牵扯到苏家的事儿,桩桩件件,都没有小事。”
“父亲,您这话怎讲?” 见父亲神色凝重,话里似藏玄机,苏逊赶忙收起了方才的抵触,虚心求教。
“你心思灵透,当知如今朝廷局势,大致分成南北两派。北方是尚武之地,我朝精锐之师大多源出此处,南方则是商贾云集,茶盐矿产这些朝廷命脉产业,尽落其手。” 苏侯微微一顿,缓了口气,目光深沉地望向儿子。“咱们北派武将,在战场上能征善战不假,可一落到实处,粮草军械的供应,却不得不仰仗南派。这便是北方养刀,南方掌鞘。你这两年在外征战,个中艰辛、受制之处,想必深有体悟。”
苏逊微微吐出口气,也点了点头:“诚如父亲所言,从大局着眼,边关上这战事,本不该这般胶着。然而,每至我军大捷、欲挥师猛进之际,却总觉后继乏力,追根溯源,正是后勤接济不上,拿装具来说。去年的冬衣就比往常迟了二十天,”他随即撩开衣袖,眼中闪过一丝愠怒。“这批冬衣还是苏家自行贴钱换的岭南棉,否则多数兄弟都要得冻疮,而南党给咱们的,是掺了芦苇絮的次品,点火都不起烟。”
“先帝凭武将之力登基,对咱们自是信重有加。可南党攥着茶盐铁三项榷税,便视北军为吞金虎口。”
苏侯垂下眼帘,目光仿佛穿透桌面,落向那看不见的远方疆场,语气中满是忧虑与筹谋:“咱们苏家,世代戍守北疆,是北境的中流砥柱。为父苦心经营,就盼着别和南党把关系闹得太僵。前俩日我听说白门举办同年之会选婿,那姑娘的父辈,正是在南党里身居要职。为父便想派你南下,若能借此与白家结亲,往后苏家在朝野之中办事,也能多几分转圜的余地。”
苏逊自幼伴在父亲身侧,聆听过数不清的家国韬略,那些关乎兴衰存亡的筹谋,早已在他心间刻下印记。此刻,见父亲条分缕析,字字句句皆切中要害,他只得将心中那点不快搁置在一旁,随后深吸一口气,拱手说道:“原来如此,是儿子浅薄,没领会父亲深意。”
听儿子这么说,苏侯紧绷的神色这才有了些许松动,像是泄了口气,喟叹中满是恨铁不成钢之意:“照理说,这终身大事本应兄长先行,可你那兄长脾性执拗,凡事又不懂周旋,为父若指望他去牵线搭桥,促成联姻,只怕是白费力气。
“于是只好着落在我身上了。” 苏逊嘴角微微一抽,扯出一抹苦笑,透着几分无奈与自嘲,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诸多麻烦事一股脑儿朝自己涌来。他不禁想起兄长平日里那副倔强又火爆的脾气,猜测若他被要求联姻,还不得气得拿这礼札垫靴子底。
“你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 苏侯翻了翻白眼,忍不住抬高声调,“当年我遇到你娘时,也就跟你差不多……”
话到此处突然凝滞,像是檐角冻住的冰棱,父子二人像是同时被什么击中,默契地陷入了沉默。
帐角悬着的铜铃被风撞响,清越的声响里,苏侯仿佛又看见苏逊娘坐在篝火旁补战袍的模样,那时苏逊还在襁褓里,她边缝边哼小调,火光照得睫毛尖儿发亮,却不知道,这北疆的风雪,终将把所有的小调都冻成冰原的皴裂,只留半阙未竟的离歌,嵌在两代人的戎装与鸾笺之间。
苏侯忽然笑了一声,声音轻得像片落在雪地上的羽毛:“当年她说我不懂风月,还教我认吴苑的花,可我到底没有掌握其中精髓,连给儿子的婚书都写成了兵符,你可得挣点气,莫要学你老子当年,”
“儿子明白,” 苏逊重重点头,伸手按住礼札上的 “永结鸾俦”,掌心恰好盖住父亲画歪的 “鸾” 字,“就像北疆最锋利的战刀,虽然刀背能劈开三尺冰原,可刀柄上也能镌刻蓝铃花瓣,儿子这双手,攥紧刀柄时能劈开乃蛮人的盔甲,松开时也要能护住想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