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华殿的月光是青的。
天璇仙尊抚过玄冰玉案,指尖凝着的寒雾在案面拖出蜿蜒痕迹,像极了三百年前天枢替她绾发时,绕在妆奁上的那缕青丝。
案头白玉簪突然滚落,簪头雕的并蒂莲撞碎在青砖上,裂成七瓣,每片莲瓣都映出她鬓角早生的华发。
"你又摔碎东西了。"
带笑的声音从殿角漫过来时,天璇仙尊的掌心正结着清心印。
冰裂纹窗棂筛下的月光突然变得温软,天枢倚着盘龙柱的身影虚实不定,月白道袍上仍绣着当年她亲手刺的流云纹,金线已褪成暗红,像干涸的血渍。
"这无情诀你练岔了。"天枢的虚影掠过十二重鲛绡帐,玉冠上垂落的明珠擦过她耳际,凉意激得丹田剧痛。
三百年前论道大会上,这颗东海蛟珠曾被他炼成同心佩,此刻却在她气海掀起滔天冰浪。
天璇广袖翻卷,霜色灵力绞碎幻影。碎光中浮出更清晰的画面:少年天枢在论剑台为她挡下魔修毒掌,后背溃烂的伤口里开出一簇紫鸢花。那时他的血是烫的,渗进她指缝时像融化的朝阳。
"掌门师姐的剑在抖。"新入门的弟子捧着茶盏跪在殿外,惊觉茶汤表面结出冰花。她们不知晓,此刻天璇仙尊握着的正是天枢的本命剑,剑柄缠着的蛟绡浸过绝情散,是他当年闭关前赠她的定情信物。
风卷着雪粒子叩击窗扉,天璇在镜台前拆开发髻。
犀角梳卡在白发时,铜镜忽然泛起涟漪。镜中的天枢正在擦拭她的剑,眉眼温柔如初见那日的春溪:"我给你画一世眉。"
她猛地转身,身后只有重重帘幕在灵力激荡中翻飞,绞碎一室月华。
药堂送来的凝神香燃烧着,青烟在天穹顶绘出星图。天璇认出那是天枢独创的观星术,每道星轨都暗合她的经脉走向。
三百年前血月之夜,她正是用这套星图算准他冲关的时辰,将……
"你总说北斗第七星最亮。"天枢的虚影不知何时坐在星图中央,指尖悬着的正是当年蛊虫原胎,"却不知摇光之侧藏着辅星。"他手腕轻翻,蛊虫化作流光没入她眉心,剧痛中浮现的却是他身陨那日的情景:十万冤魂啃噬灵台时,他最后望向她的眼神仍是带笑的。
卯时的晨钟撞碎残夜,天璇仙尊踉跄着扶住镇派剑碑。碑文记载着她继位时的天道赐福,却无人知晓那日她裙摆下藏着血。
守碑长老惊觉剑碑渗出暗红血珠,蜿蜒成古老的诅咒符文,正是天枢独创的护山阵眼。
"掌门又入定了。"洒扫弟子望着霜华殿檐角垂下的冰凌,那些棱柱里凝着三百年来每个朔望之夜的天象。
最长的冰凌内部有团模糊黑影,细看竟是天枢抚琴的剪影,琴弦上跃动的不是音符,而是当年被她亲手斩断的红线。
天璇在寒玉床上睁开眼时,发现枕畔放着株新摘的紫鸢。花瓣上的露水还未干,沾在唇上有熟悉的咸涩。殿外忽然雷声大作,八十一道劫云聚了又散,她困在大乘巅峰整三甲子,每次将要突破时,灵台总会不稳。
丹房送来的九转金丹在掌心化为齑粉,天璇望着指间流泻的金芒轻笑。当年天枢为她试药染毒,右臂经脉尽毁却笑着说:"小璇儿炼的丹,再苦也是甜的。"
此刻金丹残渣在地上凝成卦象,分明是"坎上离下"的未济卦。
暮色染红问心阶时,天枢的虚影变得凝实。他执起天璇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跳动的频率与她灵台震荡完全契合:"你当年若直说要这掌门之位..."话未说完便被剑光搅散,霜华殿三十六道禁制同时亮起,却拦不住他残留在她唇间的温度,与合籍大典那夜盖头掀起时,印在她额间的温热一模一样。
暴雨穿透护山大阵,天璇仙尊赤足踏入禁地。历代掌门牌位在雷光中明灭不定,她突然挥袖扫落所有灵位,露出后方暗格里泛黄的婚书。朱砂写的"天枢"二字被雷火映得猩红。
"你从来都在。"她抚着婚书上干涸的血迹低喃,三百年来第一次落泪。
泪珠坠地时,禁地突然地动山摇,天枢的虚影自地脉深处浮现,这次不再温柔含笑,而是带着七十二道冤魂锁链,将她拖向心魔深渊最深处。
霜华殿的月光依旧青得妖异,檐角冰凌轰然坠地。
……
论剑台的雪积了三寸厚时,天玑总在寅时独自练剑。承影剑劈开雾凇的轨迹,总与记忆中那道月白身影分毫不差,那是天枢三百年前创出的"破云式",剑锋掠过的弧度能斩断十二月的寒风,却斩不断天玑喉间哽着的酸涩。
他们曾在洗剑池畔同寝同修。天枢的玉佩悬在竹榻边,夜里会浮出暖玉微光,照着天玑誊抄十遍仍不如意的《太虚心经》。晨露未晞,天枢的剑尖已挑落九重桃花阵,而天玑的布鞋还陷在泥里,鞋面沾着昨夜临帖溅上的墨。
"师弟这式'揽月',腕力再沉三分更妙。"天枢挽剑替他矫正姿势时,剑柄流苏拂过天玑手背。那抹赤红在梦里缠了他百年,后来才知是西昆仑千年冰蚕丝所制——整个青玄宗,唯天枢配得。
魔修压境那日,天玑握着掌门令的手微微发颤。镜湖倒映着各峰乱象,也映出天枢独战三大魔尊的孤影。当传讯玉简亮起第七次求援灵光时,他正将镇派大阵的阵眼灵石,换成刚从极北取回的万年玄冰。
风雪漫过诛仙台时,天枢的流云剑断成三截。天玑隔着水镜看他唇间溢出的血染红衣襟,竟与当年剑穗同色。魔尊的骨刀刺入天枢丹田的刹那,护山大阵终于泛起青光——迟到的结界震碎魔修神魂。
“是对…是错…”
从此青玄宗的雪再未停过。天玑将承影剑封入后山禁地,却在每个无月夜听见剑鸣如泣。论剑台那道被天枢剑气劈出的裂痕,他用了百年时间以灵力填补,新石与旧痕交界处却总在雨夜渗出血露,像极了当年诛仙台上,天枢染透霜袍的猩红。
如今镇派剑碑最末行,仍刻着天枢独创的"破云式"心诀。天玑摩挲着冰冷的碑文,突然发觉那些笔锋转折处,与自己少年时歪斜的字迹惊人相似。
暮风卷起他雪色广袖,露出腕间三百年来不敢摘下的玄铁镯,内圈用朱砂写着"赠师弟玑"四字,正是天枢继任首徒那日所赐。
禁地桃林无风自动,残瓣凝成虚影。天枢倚着枯树擦拭断剑的模样,与当年教他剑式时一般温柔。天玑的承影剑突然震碎冰层飞出,却在触及虚影前生生顿住——原来最利的剑,斩不断百年间每个寅时梦回时,案头那盏总也追不上的暖玉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