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衣机在逼仄的卫生间里轰鸣，像是困兽在宣泄最后的愤怒。
林雨墨蹲在塑料桶旁，接住水流时，潮湿的霉味混着洗衣粉的柠檬香，夜晚十点，晾衣绳在夜风中摇晃。他望着楼下成片的铁皮屋顶，棚户丑陋地簇拥在一起，整片街区恶劣的生存环境衍生出非常难堪的轮回。
手机屏幕亮起，徐曼妮发来消息：“车票买好了，三天后出发。”
三天之后，就该离开了。
他将和徐曼妮一同开启全新的命运篇章，宛如一场烂漫的梦幻。
这个改变生活的机遇，几乎触手可及。
也许，是时候抛弃此处的一切了。
只是，离去之前，林雨墨还是决定对这栋老楼做一番整肃和清理，毕竟，这次会离开相当长的时日，何时归来亦是未知数。
清晨的阳光斜刺入储物间，林雨墨看着堆积如山的杂物，像在与某个未解的谜题对峙。
房间的白墙早已经褪色成灰，暗淡的调子填满了整个房间，各种裂纹和渍迹融合成非常抽象的图案。
他的口罩在脸上勒出红印，随着杂物逐渐清空，房间的深处也显露出来。
一块锈迹斑斑的铁门，苍白地躺在房间最里侧的地上。
林雨墨对此感到惊讶，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这栋楼还有地下室。
沉重铁门上的拉栓结构非常古老，如同文物。
锈迹在晨光下泛着青灰，当林雨墨拨动拉栓时，金属摩擦声刺破死寂，仿佛撕开一道陈年伤口。这道门板仿佛经历过几个世纪一般，它极不情愿地缓慢抬升，企图揭开封尘的努力与凝固于此的时光进行对抗。
打开入口的那一刻，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混着某种甜腻的酒香——那确实是属于地下室的气息。
手电光束扫过蛛网密布的墙壁，木质的支撑结构脆弱到让人感觉随时有坍塌的可能。
再往里探几步，看到一个画架，画架上的调色盘早已干涸成块，腐朽的画笔和脏污的颜料散落一地，然而，有一块牛皮纸包裹的厚木板被精心束之高阁，非常显眼。
林雨墨找来美工刀，小心翼翼地割开古旧厚实的牛皮纸。
总共裹了三层，纸的质感相当高档，他屏住呼吸，一点点地将其逐层卸下，感觉简直是在做着解刨。
金色雕花的框先露出来，绮艳到让人心动。
继续剥除才看出画像上是冷色调的一男一女，与古老的牛皮纸相比，画面显得很新，似乎未曾受到时间的影响。
林雨墨认出画中女性是他的妈妈，画布上的母亲穿着白裙，却像被雨水泡发的纸人。她的眉眼精致得骇人，唯有空洞的眼神，与林雨墨记忆中那个身体孱弱并总在深夜啜泣的身影重叠。
立在母亲身旁的男性面目像是被时间冲刷的记忆般模糊不清，或许，画中的男人是这栋房子的主人，也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林雨墨听母亲说起过，他的生父是一位画家。
继续走到最深处，堆放着许多沉重的箱子，箱子里装着洋酒，约莫有上百瓶蓝带，价格不菲。
画架、散乱的画笔颜料、肖像画、难以计数的瓶装酒...眼下的情景确实让人一头雾水。
不过，林雨墨在回忆，用力地回忆...逐渐把这一切串联起来。
他的父亲是画家，穷困并且早逝，死因是空腹大量饮酒导致的急性低血糖，而后，母亲几乎立即带着年幼的自己投奔了远在北京的叔父。
三年前,母亲的葬礼上，他看见叔父扶棺痛哭的身影，印象中，那种撕心裂肺的失态,林长卿只有过一次。
所有一切，都曾发生得“理所当然”。
只有一点矛盾，穷困的画家为何能买得起数十箱洋酒呢...？
想到这里，林雨墨把灯光照在酒箱上，最底层印着褪色的EMS单据，收件人签名是父亲狂草般的"林青山"。寄件地址被蛀虫啃食成残缺的"朝阳区光华路"，林雨墨清楚记得，那是日新传媒北京总部大厦的坐标。
至此，一切已逐渐变得清晰。
林雨墨捡起地上的画作，而后踢开脚边的空瓶，玻璃碎片在阴影里泛着冷光，像父亲最后一次醉酒后摔碎的镜子。
他一步步地往上攀爬，拨通林长卿的电话。
忙音之后，那个男人的声音裹着咖啡馆的喧嚣，“雨墨，什么事？”
"地下室温度适合存酒吗？"林雨墨的指甲抠进画框边缘，灰尘簌簌落在父亲模糊的面容上，"您当年寄来的蓝带，现在市值够买下这栋危楼。"
“我...”林长卿的笑得有些尴尬，“我不太明白...”
“藏在老楼地下的那些酒，是你寄给我爸的？”林雨墨加重了声量，“明知道他酒精依赖，还寄了几十箱？”
“不是的...那是我们兄弟间的收藏,你想错了。”
“是我错了吗？”林雨墨手中的画框从指间滑落，砸在地面发出闷响，“你和我妈的过往，能解释一下吗？你们之间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
“...”犹豫很久，林长卿的叹息才穿过电波，“雨墨，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过去的事？难怪你和妈妈都对我父亲的死三缄其口...”林雨墨盯着画像中模糊的男人轮廓，“如果我没有发现，你是不是永远也不会告诉我真相？”
"雨墨，我们当面谈，你听我解释——"
“不必了，已经结束了。”说罢，他挂断电话。
正午的太阳，把老楼晒得发烫。
林雨墨将画幅置放在已然空荡的储物间，蒙尘的深灰墙面与鲜明华丽的画作形成对比，画中那对男女在这个失落的灰色空间里无声站立。
十五年的光阴，原来不过是一幅被层层覆盖的画作，而他，始终是那个被模糊掉面容的男孩。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徐曼妮发来的短信：“后天在车站等你，到时候见。”
此刻，老楼的铁皮屋顶在风中轻响，像一首无人倾听的安魂曲。
许久之后，林雨墨按下删除键，北京的车票在手机屏幕里碎成像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