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那片森林有多大，我不知道，但我想，她该有天大吧。我无数次地爬在高高的树头向远处眺望，却总也望不到她的边儿。森林的边跟天的边连在一起，那里是太阳的升起之地，那里是月亮的落下之地，那里有朝霞升腾，那里也有晚雾消融……她太大了，大得我从来没有走到过她的边缘；不过，她也太小了，凡是我跟爷爷走过的地方，几乎千篇一律。那种似曾相识的境地让我对大森林产生了厌倦，我好多时候已经不能满足于这片活动的天地。正因为如此，那片从未涉足的小清河对岸，恰恰给了我强烈的吸引力。
我风一样跑在去小清河的路上。
“小树叶”飞来了，它轻轻地落在我的肩头要跟我逗乐。
“哦，对不起，小树叶，我今天有一件大事情要办，等我回来再跟你逗乐吧。”我推辞道。
“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呢？”小树叶好像很不高兴，“谁知道你还回来不回来呢？”它扫兴地飞走了。
“天鱼”飞在我的头顶，热情地跟我打着招呼，要我停下来。
“哦，对不起，天鱼，我今天有一件大事情要办，等我回来再跟你玩吧。”我继续推辞道。
“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呢？”天鱼也不高兴了，“谁知道你还回来不回来呢？”它也失望地飞走了。
“红箭”在我眼前蹿入天空，像特技飞行员一样做着一个又一个高难度的动作，它看着我步履匆匆的样子，恳求我停下来欣赏一下它的特技表演。
“哦，对不起，红箭，我今天有一件大事情要办，等我回来再欣赏你的特技吧。”我一刻也不停地推辞道。
“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呢？”红箭多么难过啊，“谁知道你还回来不回来呢？”它寞落地地飞走了。
没有谁能让我停下来哪怕一秒钟的时间，要知道，我必须在爷爷回来之前完成这件事啊。
我的眼前出现了一棵巨大的柳树，柳树上满是大大的树洞，树洞深深地下陷着，黑黑的，像一张张饿极了的大嘴巴。哦，这不是我在梦里见到过的那棵树吗？这棵似曾相识的柳树的出现，是不是给我什么预兆呢？
我没有考虑什么，还在一个劲地向前跑着。像我梦中出现的情景一样，我的耳边出现了哗哗的流水声。小清河很快也出现在我的视野之内，它的水从茂密的树丛中倾泻下来，哗哗地响着，撞在河床突兀的大石头上，溅起雪白的浪花。一只鲫鱼跃出水面，似乎向我打了一个招呼，又倏地钻进水里去了。那是我在梦中见到过的那条小鲫鱼吗？
我默默地站在岸边，静静地看了几分钟。那时候，四围里高大的树木巨伞一样遮住了阳光，小清河处在一个朦胧的世界里，如梦似幻。几片树叶飘落在水面上，勇士一样向下游冲去。我的目光随着树叶极速划向下游，撞在绿缎子般的独木桥上。
“孩子啊，不要犹豫，请到我这边来。”一个隐藏在什么地方的声音柔柔地传到我的心里。
“你是谁？我怎么看不见你呢？”我在心里问道。
“哦，我是对岸的石榴树，你过来就看见了。”那个声音很甜美，美得就像午夜里如水的月光。
“我该怎样称呼你呢？我感觉你就像一个人，可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实在猜不出来。”我说。
“我的孩子啊，你在这方面有一个缺失。”那个温柔的声音再次传来，“你能叫我一声‘妈妈’吗？”
“妈妈？”我惊讶地说，“可是，这是怎么回事呢？爷爷说，我的妈妈是天上的仙女啊！”
“孩子啊，我多么渴望自己能像天底下所有的妈妈一样，每天都能把你紧紧地搂在怀里，给你天底下所有妈妈都能给自己孩子一样的爱。可是孩子，这十二年来，你总是游离在我的视野之外。多少次了，我看着你远去的背影，竭力地呼唤你，你却充耳不闻，甚至连回头看我一眼都没有……”她似乎有什么隐衷，说不下去了，开始伤心地呜咽。她的呜咽声令我心碎，想哭。
“我苦苦期盼了十二年，你今天终于来了。”那个声音现出激动的颤动，“赶快过来啊，我的孩子，让我好好看看你，亲亲你。要知道，你一旦过了十二岁的生日，就再也听不到我的声音了。”那个声音再一次呜咽起来，比上一次更加伤感。我从那份声音里感觉到这个人的善良温和，想像着她在举手投足之间满含着亲昵与博爱。在我的心里，这个人是泛着白浪的小溪，是荡漾着和暖轻风的春天，是寒冬里送来温馨的那抹轻柔的阳光……
我的心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向独木桥走去。
“请靠近我，靠近我。”那个声音有着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着我向前走去。我的潜意识里感觉到那里有一双温柔的手在等着拥抱我，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的气息漫过我的全身。我的整个身子舒心地颤动了一下。
桥木上的青苔在林荫中朦胧的光晕下，释放出一圈绿茵茵的光环。那些小兽们踩下的痕迹若隐若现。我把脚探过去，青苔那滑溜溜的感觉一下子袭遍了我的整个身体，我不禁打了一个颤——只要踏上独木桥，随时都有掉进河里的可能。
我的个子太高了，重心很不稳定，不得已，我只好像熊一样把身子匍匐下来，手脚并用，寸步寸移。爬到独木桥中间的时候，我的目光落在急湍的水面上，水流令我眼花缭乱。我的心乱了，脚下一滑，整个身子侧翻下去。我在惊慌失措之中，本能地来了一个鹞子大翻身，四肢并用，紧紧地把独木桥抱在怀里。我想，我那会儿肯定像一只树獭，四肢紧贴木头，倒挂在独木桥下。我狼狈到了极点，使着吃奶劲儿，双手紧扣着独木桥，一点儿一点儿，总算挪到了对岸。爬过岸的我精疲力竭，四肢酥软，仿佛极度虚脱的人一样，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孩子啊，你是个男子汉了！”听着那个赞美声，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精神渐渐恢复了过来。我做了短暂的休息，径直向石榴树走去。小笛子的身影再次闪现在我的脑海，眼睛里充满焦急。它对我的冒险是多么担心啊，可我却像中了魔一样，听不进去它的警告。
我找到一处有阳光的地方，把土抹平了，插了一根树枝，做了一个简易的日晷。时下，小木棍的影子已经渐渐地偏离十点钟好一段距离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身边翩然纷飞着无数的彩蝶，无数鲜花也像是欢迎我的到来似的竞相开放，无数小兽在我前面快活地舞蹈，数不清的小鸟在空中唱着动听的歌儿……啊，我完全置身于童话般的世界里，像一位凯旋而归的英雄。
我缓缓地来到石榴树下，定定的，仿佛吃了定身丸一般，呆呆地一动不动。那棵石榴树并不高大，却蓬蓬勃勃的，很茂盛。微风起处，她的枝叶开始婆娑而舞。我的眼前忽地一亮，真的，我看到树上闪现出的两颗红红的石榴。简直是个奇迹，小笛子的话一点错也没有。我傻子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颗红红的石榴。红石榴向我投来亲柔的光芒，那光芒抚着我的全身，暖暖的，就像煦暖的春光落了下来。
“请到我的怀里来，我要亲亲你。我的小宝贝，为了这一刻，我苦等了十二年啊。”
我完全不能控制自己，双腿不听使唤地走到石榴树前。我抱住了树干。她所有的枝条狂舞起来。看得出来，她是多么兴奋，那样子完全是一个历经千辛万苦的妈妈突然搂住自己走失多年孩子的情景。她欣喜不已！她的嫩枝绿叶轻拂着我的面颊，柔柔的感觉很令我心醉。那一刻，我幸福地像鱼儿沉浸在大海里一般，快活，甜蜜。
“我要给你过一个特别的生日。”那个声音再度响起，“请把石榴拿走吧。那样，我就能每时每刻地看到你了。孩子啊，你的动作得快点，否则十一点一过，我们就再也不能这么倾心交谈了——除非你变成一棵真正的树，永远守候在我身边。”
“不！那你的眼睛啊，我怎么能把你的眼睛带走呢？”我知道眼睛对于一个人是多么重要。
“没关系的。”那声音如此亲柔，就像轻风从我的心头掠过，却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你是我的孩子，我什么东西都可以给你的。而且，我的眼睛可以再生，就像我的枝头断了可以再长出来一样。”
我犹豫着不肯动手。这时，一根树桠伸过来，搭在我的手上，我的手里顿时多了两颗红石榴。我的心被什么尖物刺中一般，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我可以想像到她摘下石榴时忍受了多么巨大的痛苦啊。
“孩子啊，不要自责，这是妈妈唯一能送给你的东西，请坦然接受吧。”那个声音安慰我道，“你不要想像得妈妈有多么痛苦，这点小事儿，妈妈还能忍受得了。”
“可是……”我哭了，哭得那么伤心。我在不知不觉中伤害了妈妈，她却以博大的胸怀原谅了我。
“不要想得那么多，你该高兴才是。十二年了，妈妈终于跟你如此亲近。”她的枝条抚摸着我，令我心醉神怡。
“妈妈，我该把它们放在哪儿呢？要知道，我一旦把它带回去，爷爷就会发现的。”我担心地说。
“你把它们放在眼睛上。”妈妈说。
我闭上眼睛正要放红石榴，眼前突兀闪出小笛子惊慌失措的身影，它神情痛苦地看着我，让我把红石榴扔掉。我身不由己，小心翼翼地把石榴放在眼皮上。一股清凉的、水一样的感觉袭来。红石榴似乎雪一样融化开了，透过我的眼皮直渗进去。
小笛子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消失在远方。
“好了，可以睁开眼睛了。”妈妈高兴地说，“从此以后，你再也不会离开妈妈的视线了。”
“妈妈！”我惊讶地说：“石榴不见了！”
那声音温和地笑起来，说：“孩子啊，石榴融到你的眼睛里去了。你要知道，石榴汁可以明目，你将来会……”
忽然，我的耳朵里像有什么钟响过一样，再也听不到妈妈的声音了。我使劲地揉了揉耳朵，可是，除了沙沙的树叶之响外，我还是听不到妈妈的顶点儿声音。我忽然想起了妈妈的话，于是一步跨到那个简易的日晷前。天啊，小木棍的影子分毫不差地指向了十一点的位置。
我恸哭起来，眼泪大把大把地洒在泥土里。我清楚地看到妈妈的根从地下伸过来，把泪水一点儿一点儿地收了起来。
我十二岁生日的钟声就这么无情地响过了，我和妈妈的倾诉就这么无奈地终止了。
妈妈，让我再跟你紧紧地拥抱一次吧，让我再感受一下你亲昵的爱抚吧，让我浸润在你甜美的气息之中吧……我多想再听到你亲柔的声音，可这一切都一去不复返了。噢，不不不，妈妈，还是有办法的，你不是说，只要我变成一棵树，永远守候在你的身边，就能跟你倾心长谈吗？可是，我怎么才能变成一棵树呢？要是我变成一棵树，又怎么跟爷爷交流呢？妈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们会有这么一种不可理喻的结局？你能暗示我一个两全齐美的方法吗？
石榴树的枝条上挂满了水珠，我知道那是妈妈伤心的泪水。她的泪把我的衣服都打湿了，我却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出来。我伤心地哭泣着，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妈妈，一步三回头地向着回家的路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