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兮沉思许久后，道：“陶先生说的有道理，义父虽然停职，却非罢黜，一旦遇事，皇上会即刻启用，此刻的乱算不得真乱。何况诗云‘兄弟阋墙，外御其辱’，皇上尚在，太子与秦王无论是重大局还是做样子，都不敢再做储君之争，甚至会为积累上位资本而争先御敌于外。”
“你也觉得我应该按兵不动。”
“应该说是以静制动，王上通读三国，难道忘了郭嘉遗计定辽东？曹操用郭嘉遗计，使公孙瓒与二袁互相猜忌，最后不费一兵一卒，便除去二袁，平定辽东。以静制动，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见达延汗沉吟不语，言兮又道：“这不过我的一点愚见，未必可行，一切还是凭王上裁处。”
“你说得对，这是我未曾想过的。”达延汗抬眸看向她，忽地一笑：“看来无事时应该多来和你聊聊天，总是别有收获。”
言兮低头莞尔：“这种事陶先生早在我之前便想到了，王上何必取笑我？”又道：“我一个外人，不便议论朝政。可陶先生却是一片真心为王上着想，这样的事王上可以多听听他的看法。”
达延汗听到这，冷呵一声：“只怕他有自己的私心。”又觑眼看着言兮：“你和他很熟么？”
“算得上半个旧知吧，从前虽见过几面，都只说些场面上的客套话，直至今日，陶先生才对我吐露了往事，说当年若非王上出手相救，他早已命丧黄泉。”
“哪里是救他，不过是饶他一命罢了。”达延汗对这说法不以为然：“我父王说过天下万般人唯经商的最可恶，他们敲骨吸髓，盘剥殆尽，与他们交往的都会被榨干最后一分利，尤其行商的最该杀。当时南人在贡市哄抬物价，导致我们燕然牧民毫无利润可言，而到了我们燕然境内，他们还敢压价，父王勃然大怒，说不杀一儆百，真当我们燕然无人了！”
“我当时年纪尚小，不太能见血腥，就劝父王把那些小伙计没犯过事的给放了，其他人都屁滚尿流地跑了，唯有陶信折了回来，专门找到我说草原上的马总要有人来收购，他愿意按比市价高一成的价格收购马匹，贩去南边。”
达延汗微眯起眼睛，想起许多年前那个午后，那个才死里逃生的少年跪在自己面前，胸口一起一伏，像是在做一场豪赌，紧攥双拳努力不让自己颤抖。
他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你的条件是什么？”
“借马，我没有本钱，需要十王子先借马给我。”
“你想借多少？”
“两百，可……可以吗？”
“哦？”达延汗吸了吸鼻子，稚嫩的脸庞有些不解：“你要知道，你们整个商队的钱加起来都买不起两百匹马，你凭什么敢开这个口。而且这些钱已经被我父王给收起来了，你拿什么和我谈？”
“我不要钱，那些钱是他们的，我不要，我要自己赚，只是没有本金，但我会做生意，我能让钱生钱。”陶信抬起头与达延汗对视，说到生意，他瞬时镇定且自信许多。
“十王子若能信我借我本金，来日定算上利息加倍奉还，必不叫十王子亏本，不然便以命偿还！”
达延汗看着他：“你口气不小，胆子也很大嘛！”
“胆子不大怎么做生意，做生意就是要赌，我没有本钱，就只能用我的命来博一次，十王子敢否与我一起赌一局？”
陶信说到这，又有些忐忑地看着达延汗，而对方只是以手托腮，倚在马背上神游物外，良久后轻轻笑起来，他心中登时一紧。
“收利息有什么意思，我要入股！”
陶信一怔，又见达延汗摆了摆手：“做生意就要做大的，我借你五百匹马，再派军队送你过边境，三个月为期，若能办成，我便与你长期合作。”
陶信呆在原地，片刻后疯狂地磕头：“谢十王子！谢十王子！”
达延汗兜转马头，对旁边的侍从道：“带他去牧场，随他挑选五百匹骏马，再从我的亲卫军中拨一百人出来送护送他和马群。”然后不听陶信的感激之言，纵马跑远了。
那时候的他是他父王最疼爱的小儿子，早早就有了一大片自营的牧场，五百匹马于他不过小事，他根本没放在心上，甚至做好了陶信一去不复返的准备，反正草原上最不缺的就是马，养也是白养着。
但没想到就在他几乎要忘掉这件事的时候，陶信竟守信而来，还带来了一车队的布粮器皿等牧民所需之物，半日内就倾销完毕，所获的利润连他父王都咋舌。
再次回来的陶信换上了体面的衣裳，在没有做伙计时的唯诺与卑微，能在老汗王和一众勋贵面前侃侃而谈，计算利益风险，说得所有人心动且跃跃欲试。
可是在面对自己时，陶信依旧无比的恭敬与尊重，从无半分得意后的张扬，这让达延汗有种很奇特的感觉。
他是燕然小王子，被称为燕然第一聪明人，可事实上他那些成年的兄长从不把他当回事，觉得那不过是小孩子耍的小聪明，上不得台面，没有人会信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能有超出成人的谋略和眼光，能对他人造成实质的威胁，包括他的父王。
所有人都把他当个小孩子看，只有陶信不一样，永远的恭顺和崇慕，这一点甚至连他自己都看不懂。
言兮听完这段往事，微微颔首道：“于王上而言，不过是随手所施小惠，可于陶信而言却是救命扶业的大恩德，所以他会对王上死心塌地地效劳。”
达延汗对这种说法却颇为不屑：“若非有十足的利益，他怎肯甘心为我卖命！”
言兮细想了会，还是摇了摇头：“以陶先生而今身份之贵，却能冒风险为王上往来奔波传递消息，可实在不像个利己之人所为。况且这样的事一旦告发就是死罪，即便人逃了，在中原的家业也丢下了，若非感于王上恩德，如此得不偿失的买卖谁会去做？我看陶先生虽是商贾之人，却极重情义，极念恩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