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二十三年的冬比往年更冷些,赵栩蜷在城隍庙的草垛里,数着瓦缝漏下的月光熬时辰。八岁的孩子已经懂得如何用唾沫粘合草鞋的破洞,却粘不住阿娘咳在粗陶碗里的血沫。
那碗最后当了三十文钱,抓回的药只够续三天的命。
腊月初八的雪埋了城南乱葬岗的新坟。赵栩攥着半块冻硬的窝头跪在雪地里,看巡街衙役的皂靴碾碎纸钱灰。
官老爷的马车经过时溅起雪泥,他扑上去舔车辕上沾的饴糖渣,被马鞭抽得滚进沟渠。冰水浸透单衣的瞬间,他记住了车厢里小公子暖手铜炉的光。
"小畜生倒是灵醒。"醉仙楼的厨娘常把泔水桶放在后巷第三个木箱旁。
赵栩发现每月初七商队卸货时,桶里会有没啃净的酱肘子。他学会用冻疮裂口的手背抹脸,把最骇人的伤口露给心善的绣娘瞧,换半碗带着胰子味的剩粥。
十二岁那年的乞巧节,赵栩在书塾墙根下捡到半本《千字文》。雨水泡发的墨香混着胃酸往上涌,他却在灯笼铺老板的呵斥声中,就着街边红烛的残光描摹"天地玄黄"。巡更的梆子敲到第三遍时,书页间突然掉出张泛黄的纸——是某位修士遗落的引气入体诀。
春寒料峭的破晓,赵栩蹲在护城河的石桥下练吐纳。冰碴子割着脚踝,他想着醉仙楼雅间飘出的酒香,硬是把寒气咽成丹田一丝热流。当守城兵卒的尿溅在头顶时,那缕热气突然炸开,震得桥洞蛛网簌簌落灰。
"哟,这不是赵乞儿么?"粮铺少东家的鹿皮靴碾着他捡的野果,"学人修仙?"纨绔们哄笑着撕碎《千字文》,却没人注意碎片飘落的轨迹暗合七星方位。赵栩趴在地上舔沾泥的果肉时,舌尖尝到铁锈味——是他咬破的牙关在渗血。
及冠那年的大雪夜,赵栩缩在关帝庙偷啃贡品。供桌下的老鼠洞藏着半截蜡烛,他在摇曳的火光里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忠义千秋"匾额上。
蛛网缠缚的关公像突然睁眼,刀尖落下时他惊觉是饿昏了头,却记住了那抹刀光劈开雪幕的轨迹。
五更天,巡夜人的灯笼引着赵栩摸进武馆后院。木人桩上的露水凝成冰晶,他赤着脚偷练白日窥见的伏虎拳。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第三十七次挥拳终于带起风声,震落了檐角垂下的冰凌子,那冰锥落地的位置,正对应着《引气诀》里提及的涌泉穴。
永昌二十七年的倒春寒冻死了赵栩最后一只芦花鸡。
他缩在漏风的草棚里嚼着榆树皮,看里正家的胖小子把热腾腾的肉包子扔给黄狗。狗吠声混着嗤笑刺破耳膜:“小畜生配吃馊水!”那日霜色极重,赵栩掌心攥着的雪团渗出血丝,混着融化的冰水凝成暗红琥珀。
十四岁生辰那夜,赵栩摸进醉仙楼后厨。他本只想偷半只烧鸡祭奠饿死的阿娘,却撞见账房先生压着绣娘阿翠在米缸上行苟且。染着蔻丹的指甲在月光下抓出血痕,赵栩想起三年前阿翠施舍的半个冷馒头。
菜刀剁进后颈的闷响惊起夜枭,他舔着溅到唇边的血沫,发现原来权势者的血也是咸的。
“杀千刀的贼!”粮铺掌柜举着火把围住茅屋时,赵栩正用银丝绞断少东家的喉管。那纨绔颈间还戴着抢来的长命锁,锁芯里藏着合欢宗的极乐散。赵栩把尸体摆成跪姿,学着当年他们在雪地里欺辱自己的模样,将长命锁塞进死人嘴里。火光映在他瞳孔里,像极了两簇不灭的鬼火。
及冠那年的乞巧灯会,赵栩蹲在胭脂铺屋顶啃糖画。甜腻的麦芽香混着血腥气,看绸缎庄独子被自己引来的马贼剁成肉泥。三日前这畜生强占的哑女,此刻正颤抖着将火油泼向自家库房——赵栩教她写的第一个字是“仇”,最后一笔落在冲天火光里。
赴青玄宗前夕,赵栩坐在乱葬岗最高处的槐树上雕玉牌。
月光淌过刻刀,在“青玄”二字上镀了层冷霜。脚边躺着七具尸体,有知道他偷练邪功的跛脚郎中,有窥见他与马贼交易的更夫,还有三个是当年撕碎《千字文》的纨绔。
腐臭引来成群乌鸦,赵栩将蘸血的馒头抛向鸦群,看它们为争食撕碎同类羽毛。
……
子夜的风卷着药香漫过洞府,赵栩将最后半瓶极乐散倒入寒潭。
涟漪中浮起的面容既像粮铺少东家,又似被他献祭给钱大用的哑女。他舀起一捧水浇在青玉阶上,看水珠裹着毒粉渗入砖缝——明日朝阳升起时,这台阶会"恰好"让某个嫡传弟子跌断腿骨。
"赵师弟,你的早课经卷。"卯时的晨雾还未散,钱大用嫡女捧着《太上感应篇》立在门外。赵栩接过书册时,指腹擦过她腕间守宫砂,那里跳动的灵脉正合《合欢秘录》中记载的鼎炉体质。少女羞赧垂首的刹那,他袖中傀儡丝已缠上其发间玉簪。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海时,赵栩跪在传功殿前。青玉砖沁骨的凉意让他想起阿娘咽气那日的雪地,只是如今膝下垫着的是玄狐裘。顾白玉念诵门规的声音忽远忽近,他盯着殿前镇山兽的铜铃巨目,忽然发现凶兽獠牙的裂纹,竟与当年劈死老槐树的惊雷痕迹如出一辙。
"弟子赵栩,叩谢师恩。"
重重叩首时,他藏在舌底的噬心蛊卵已悄然孵化。鲜血渗入地砖的瞬间,各峰地脉同时震颤,三日前埋在各处阵眼的仇家骨灰,此刻正随着他的心跳频率共鸣。
暮色染红悟道崖时,赵栩将第一缕青玄剑气注入命牌。玉牌腾起的青光中浮动着《千字文》残影,每一个字都裹着当年乱葬岗的腐土气息。
山风掀起他绣着流云纹的广袖,露出小臂新刻的九转噬魂阵。
当子时的钟声响彻云霄,赵栩在洞府点燃三柱龙涎香。烟雾缭绕中,他对着虚空轻声道:"娘,孩儿到青云上了。”
香灰坠地的轨迹诡异地拼成半阙残诗,细看竟是当年被撕碎的《千字文》末页,"谓语助者,焉哉乎也"。
铜镜映出他此刻的笑颜,与十四岁那夜手刃账房先生时一般无二。
后悔吗?
有甚后悔,成仙作祖,我所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