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轴被重重砸向花岗岩地面，青铜轴心发出破裂的钝响，卷轴展开滚到图特摩斯王子碰在地上的额头边，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
“实在是奇、耻、大、辱！”
剑架上青铜剑隐隐嗡鸣，火盆里的火焰重重抖动了几下，像暴雨欲来的时候一样笔直而上，如慌忙挺直胸膛的士兵。
“父王，我真的不知道她会混进来，她戴着面幕，我真不知道那是她啊！”
他试图抱住父亲的小腿，被他一脚踹开。
“哈特谢普苏特不在，你就有资格勾连外臣，秽乱宫闱了？！”
一旁的书 记官在恐惧中竟然记不起这些字的形状，芦苇笔悬在半空，颤抖得无法下笔。
“父王……我……我只是一时糊涂……饶了我吧……”
“哼，一时糊涂？！”法老冷笑，已然松弛下垂的宽厚唇角在暴怒中轻微地抽搐着，说话却极慢极冷，带着不屑一顾的讥讽，“女 奴们的镜子应该够你照清楚自己了，这样一条没骨头的蚯蚓，竟然妄想扮演毒蛇的角色！”
图特摩斯苍白的脸颊陡然涌上血色又退去，浸泡着冷汗，像发酵的莎草瓤一样蜡黄粘腻，身体控制不住地哆嗦着，嗫嚅着说：
“那些女人……本来也没有名分……以前……也都……”
法老冷笑着一语揭穿：“所以就可以用来贿赂外臣，让他们支持你夺嫡？”
图特摩斯无言以对。
“连阴谋都谋得如此卑劣下作，岂有半分人君之望！”法老轻蔑地俯视着他，“你给我听清楚了，永远不要再起这种妄念，否则谁也保不住你！”
图特摩斯仿佛被烧红的利刃刺穿心脏，猛地抬起头，嘴角剧烈地抽动了几下：
“父王！这难道是我愿意的吗？我小时候，驾车射箭也得过您赞许的啊！但您还记得吗……九岁那年，我生了一场大病，药物却迟迟未到，以致毒入心肺……”
他声音暗哑，骤然狂咳不止。
法老面露不忍之色，上前一步似要去搀扶他，却又停下，背过身去，声音低沉地说：
“药物为什么没到？因为那年大瘟疫，为了子民们，必须开仓放药，本来就所剩无几。瓦捷摩斯和碧蒂又……”
仅剩的药物，都用在两个王后嫡出的弟妹身上，但并没有挽回他们幼小的生命。法老害怕嫡长子阿蒙摩斯也随之夭折，没日没夜地守护着他，却从不曾来看望过自己。
“你那时不是得瘟疫，只是淘气着凉。我也没想到……”
他未必真没想到。当时妮菲泰丽王太后尚在人世，神庙的圣鳄和军队的雄狮唯她马首是瞻。他作为非王族出身的法老，必须明确王位继承权仅限于流淌着王族纯血的嫡系后嗣。
自那之后，每当看到阿蒙摩斯健壮活泼、光辉四射的样子，图特摩斯都会记起，他抢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健康、地位和人生。
他想夺回来有错吗？！
法老已经走回御座坐下，恢复了审讯的威严。
“谁给你的莨菪粉？你怎么会想到用那种迷幻药的？”
图特摩斯低下头：“我的阉奴……艾伊……他说，那样比较……刺激……”
法老深深地叹了口气，拇指搓着已经花白的鬓角。
“你知道自己差点犯下悖逆死罪吗？如果你真的碰了哈特谢普苏特，我会亲手把你的阳具剁下来喂鱼。”
哈特谢普苏特……她不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而是他命里的灾星。她黄毛都还没长齐的时候，就用一句证词把他的母妃以诅咒王后之罪送进了冷宫。现在，又是她假扮女 奴混进闺苑，撞破他苦心的筹划……发现她真实身份后，他其实没想亲自奸污她，只是想把她推到某个在场贵族怀里，这样就可以逃脱父王的追究。但要是父王认定自己有这种意图的话……
那双跟阿蒙摩斯一样藏着轻蔑的黑眸浮现在他眼前，像黑蜂的尾针一样把他蜇了一下。
这个傲慢得仿佛走到哪都自带神龛的少女，有一天却被他目睹与阿蒙摩斯在万绿湖拥吻，腰仰成莲花茎不胜晨露的娇软弧度，双臂环抱着阿蒙摩斯的脖颈，腕间的红宝石夺目刺眼。
她是阿蒙摩斯的禁脔。禁脔的味道，总是要比唾手可得的东西更美妙些。
法老沉默了半天，最后说：“我得给你找个德高望重的导师，把你引回正道来。你……去永恒之域跟伊南尼学习吧，看一看普通的顽石是怎样被绳削、琢磨、雕刻，最终得以成为圣域的一部分，学一学工匠们踏踏实实做事的态度，想一想自己以后的路，应该怎么走。”
“谢父王宽恕。”图特摩斯艰难地支起身来，“也许我真应该感谢这愚蠢的阴谋，因为这是十年来，您跟我说话最多的一天。”
法老眼眸一震，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疲倦地靠在御座靠背上，低声吩咐书 记官：“叫公主跟那个禁卫进来。你就不必在场了。审讯记录里面提到公主的地方，无论出自何人之口，全数销毁。记住，公主跟这个案子没有丝毫关系。”
“是，陛下。”
苏蒂和森穆特走进内宫审讯室。苏蒂本想撒娇，看到法老的样子和残存的凝重气氛，决定还是乖乖跪下来比较好。
“谁叫你跑到闺苑去了？”法老沉声问。
苏蒂眨巴眨巴眼睛，一脸单纯无害：“佩海雅跟我说，我得好好学学怎么伺候夫君，不然迟早被闺苑的女人们抢走阿蒙摩斯哥哥的心。”
法老笑了笑：“扮女奴，骗守卫，偷名单，闹宴会，闯前殿，中毒了还能强令弓箭手下跪，你告诉我这是个吃飞醋的女孩子做出来的？你要是个男孩，阿蒙摩斯就该打起十二分精神提防你才对。”
苏蒂噗嗤一声笑出来。
“好吧，父王的荷鲁斯之眼看透一切，我就都招了算了。”
她把事情始末和盘托出，唯独隐去了森穆特闯进闺苑的情节，只说是自己命令他来保护自己的。
“结绿宫没人了，需要调用到禁卫军？”
苏蒂一时语塞：“是……这样，森穆特他最清楚情况，而且……我也不想再多一个人看到这些场面，有损王室威严。”
法老用手指敲打着扶手，意味深长地说：“你心里有这根弦，很好。虽然不是事实。”
苏蒂只好拿出杀手锏来：“父王——我跪得脚都酸了，您就开开恩，让我起来给您揉揉肩吧！”
法老笑了笑：“你认个错我再赦免你起来。”
“是……儿臣错了，不该自污身份，不该私闯闺苑，不该越权下令……”
法老笑着摇摇头：“都不是。你错在往自己身上揽责任。你是两地的女主人，人间的玛亚特女神，手里该拿着衡量善恶的羽毛，而不是冲锋陷阵的剑。做事的责任是下面的，该赏则赏，该罚的，也要罚。”
森穆特鼓起勇气开口：“陛下，是我……”
法老一摆手：“这里没平民说话的分。本王说了，该赏则赏，该罚则罚。禁卫军三级士官森穆特！”
“到！”森穆特挺直上身。
法老缓缓说：“擅闯闺苑，劫持公主，褫去军衔，降为列兵！”
“父王！”苏蒂委屈地叫起来。
“我还没讲完呢。护卫公主有功，晋升为结绿宫公主卫队副统领，赐剑一柄。”
法老的贴身护卫霍特普捧着一柄精美的青铜剑走进审讯室，双手交给森穆特。森穆特激动到砰地一声磕下头去，把额头都磕破了。
父女俩都忍俊不禁。
“父王，这不公平，您还没赏我呢！”苏蒂一边给他揉肩膀，一边嘟嘴。
“好好，你要什么？”
“嗯……我要父王开恩，让我往后少对付几个情敌。闺苑里有去处的平民女子，放出去一些吧。”
森穆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一时激愤的大胆之言，她竟然记在心上。
法老点点她的鼻头：“虽然包藏私心，但也有道理。在女色里泡久了，会锈蚀年轻人的精神。图特摩斯就是前车之鉴。去吧，我会交代艾梅图办理此事。”
“谢父王！”苏蒂高兴地说，冲跪在下面的森穆特眨了眨眼睛。
她的眼眸重叠着夜色的幽深和阳光的欢悦，他慌忙低头，这一眼却已像火星般延烧了那天背她逃亡时她倚靠过的半副躯体，灼热的气流拂上耳际，一如那天她在耳边的气息。那本是他夜夜重温的珍密记忆，却在他最需要清醒的眼下突然咬住了他的心。
等他们离开了，法老问霍特普：“你觉得那小子怎么样？”
霍特普恭敬地回答：“陛下，他能想到用挟持殿下的办法保护殿下，很有头脑，也很有责任感。就是年纪太轻了，不到二十岁，似乎……有些冲动。殿下如今身边的侍卫，都比殿下大十岁往上。”
法老笑了笑：“我懂你的意思。这小子被我女儿迷得神魂颠倒，还一点不懂得掩饰，我们都是经过那一段的人，自然是明白的。”
“陛下英明。”
法老抚摸着权杖顶端的荷鲁斯鹰头：“他做的那些事，真要论起来，哪件都够得上死罪。我留下他的性命，是因为我女儿需要一把好剑。一把为了她赴汤蹈火，哪怕断折都无怨无悔的利剑。至于冲动的问题嘛，萤火虫再飞，又怎么够得着孔苏的明月呢？”
闺苑放出女子的那天，苏蒂特地带着森穆特去过目。他今天佩着法老亲赐的新剑，乌檀木剑柄带有方格形描金，拇指仍按在旧日缠皮的破裂处，虎口处像她的父兄一样覆着粗糙的剑茧。
“哥哥！”待出宫的女子队伍中，一个少女远远看见森穆特，就欢喜地喊着奔过来。
森穆特本能地跨前一步，把苏蒂挡在身后。少女却纵身扑进他怀里，双臂圈着他，头埋在他怀里。
森穆特手足无措：“不是……你认错人了。”
少女慢慢抬起头来，果然是他们想找的那个侍酒少女，眉眼盈满笑意。
“我没认错。”她说，“是你说过，我哥哥会想办法带我回家。”
“但是……对不起……”
少女打断了他：“我那天就知道你在骗我。因为我哥哥早就战死了。不过我还是很开心，就算没有实现也很开心。我愿意我有一个哥哥，真的在外面想办法救我回去。”
她放开手，蹦蹦跳跳地走回队伍，又回头笑道：
“记住，我的名字不叫乳香，我叫——诺吉美。”
“诺吉美，挺可爱的。”苏蒂在他身后悠悠地说。
森穆特回头微笑地望着她：“是的，好像我小妹。”
苏蒂舒了一口气，抬头望着闺苑建筑鎏金画彩的平顶，放任自己在他的目光里多停顿了一个呼吸。
“可惜我无法彻底禁止这一切。”
她的指尖轻触金护腕，想起阿蒙摩斯从努比亚派信使快马加急刚刚送到的情书和赠礼。
“神担心人类离芦苇原野太近了，才创造了欲 望。哪怕王者也无法扼制，只能把它导入最少破坏的河道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