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自己智商怎么样?”谈医生几乎是轻蔑地问。
“你…你什么意思?”如此明显的侮辱面前,这家伙的反应居然不是恼羞成怒,倒像只即将被解剖的小白鼠,他原本就有些结巴,这下更是雪上加霜。
“智商。要我再给你解释什么是‘智商’吗?”
这下呆瓜终于发火了。
但那种语气又好像不是他真的生气,而是认为自己应该生气。两厢抵牾间,他就像个被戳破了的气球,磕磕绊绊也讲不出成型的话,连隔壁监听室里的安进都替他着急。
谈医生忽然乐了,“你不是什么都明白吗?怎么还是被逼得没方向了?”
那片“枫叶”没完全明白谈医生什么意思,一时无言以对。
谈医生按了几下录音笔,将方才的录音放给“枫叶”自己听,播完,“怎么样?你有没有看出是什么让你的心一直吊着放不下?让你用‘必须明白’把自己逼成了‘不明白’。”
谈医生的转变就像给他豁然打开了天窗,原来之前不是当真的,那“枫叶”好歹松了口气,内心的强制性角色不觉间也开始松动,释然之下,他略有所悟…
仿佛冰消雪融,两人谈话的气氛很快缓和下来,男子也终于渐渐放开,原来滔滔不绝的急流转过这个不期而遇的弯,成了潺潺小溪。
这已不是他“必须”让自己说的话,而是越来越出于本然。
接着,谈医生闲闲问起他的童年。
也不知是这种话题天然就容易让人放下戒备,还是这货骨子里原来是个逗比,他的话开始冒出各式各样的孩子气,跟先前的故作聪明截然不同。
直到说起13岁,父母离婚时...
被丈夫抛弃的母亲日渐变得严苛乖戾,所有希望愈加寄托在这唯一的孩子身上,而一切又都以“爱”为名,让孩子即便被压得喘不过气也无从抵御。
性格,让他不会以激烈的方式做出反抗。
既然没有别的出路,为了让母亲满意,孩子渐渐开始学会表演,进而生出面具,久而久之,这面具长到了心里,和他融为一体——那就是母亲所期望的,自己的孩子聪明能干,什么都难不住他。
而孩子心底很清楚,这并不是真的,但表演又不得不继续,由此,他的性格开始分裂,而那道裂隙就是他所有紧张不安的根源。
第一次,有人让他得以看到这些,并让他自己娓娓道出这一切。
而对真相的认识本身就是一种解放。
渐渐地,这些负担被卸下,这片“枫叶”的天性一点点回归,两人的谈话又开始多了一层风趣。
有说有笑间诊疗已近尾声,临了,“枫叶”却还有点不放心,又向谈医生问起自己的症结。
“你的问题并不大,最多再做两三次咨询,基本就可以解决。”轻松的话语里满是理所当然的信心。
见“枫叶”还有点疑虑,谈医生笑道:“关键还是看你自己,放下过去的阴影,你其实就是个阳光大活宝。”
听到这话,“枫叶”既高兴,又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快三十岁的人了。
其实“活宝”这个物种啥时讲究过岁数?
谈医生继续深挖,“既然这种状态又自然又舒坦,为什么还要勉为其难去扮演另一个假的‘自己’。”
“枫叶”的眼神变得有些游移不定,这会儿他已经有点相信自己能做到谈医生所说,另一边,过往的惯性又让他不能真正确定。
谈医生似有若无地又补了一句,“最冤枉的是,你实际上已经能够放手,只是下意识还在抓着它们作为自己的某种...借口。”
就像被点了穴,之前还有说有笑的“枫叶”听到这最后两个字,一下沉默了。
只有他最清楚谈医生在他心里看到了什么。
过了片刻,他轻轻吐出几个字,“我明白了。”那语气低回得都有点不太像他,但从那份了然中透出的又是一个从未如此真实的他。
就在开门声响起的时候,那男子回头小声道了句,“谈医生,谢谢。”
真正的感谢和客套的道谢虽然语言一样,但内里感觉却天壤之别。
兴许是被刚才那两人谈话气氛感染,一见谈医生走进监听室,安进就想和她开玩笑,可谈医生的神情却似乎有些黯然,记得上次诊疗结束后她也是这样。
“满血复活了一个大活宝,谈医生,怎么看上去好像有点高兴不起来?”这次,安进终于忍不住问道。
“有吗?”谈医生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镜子为证。”安进指了指右侧墙上。
谈医生淡淡一笑,“也许是职业病吧。”话锋一转,“好了,下面该你了。”
这会儿,看到谈医生这种状况和说法,安进倒不急着探寻自己那些问题了,“职业病?”他想了想,“是不是因为负面的东西接触多了吗?”
虽然不是专业人士,但职场里,最不缺的就是人性阴暗面,而所有肮脏又都披着光鲜外衣。
沉默了片刻,谈医生还是回应了他,“也许是因为我们其实在打一场没有尽头的战争吧...”
“没有尽头的战争?”
“我们看上去也许有时能对人有所帮助,但如果放回真正的现实和时间里来看,那充其量,只是一时的‘标’,而不是真正的‘本’。”
“本?”这个字一出口,不知为何,安进心底微有所动。
谈医生看着安进的目光依然沉静如水,“还是那个问题,什么是‘真实’?”
又回到最初问题的这两个字一下点中了安进心底某处,他目光中忽然显出一抹诧异,却说不出个究竟。
还是谈医生,把这安进说不出的东西赋予了形状,“人真正生活于其中的心理意义上的真实——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是人唯一可能活在其中的真正真实,其实是人自己制造出来的。而当这种真实出了问题的时候,就该我们登场了。”
谈医生话语中带着某种似有若无的哀婉,“如果把人内心制造这种真实的机制比喻为一条流水线的话,我们也许能修复或清理掉上面产生的一些次品,运气好的话,甚至能让这条流水线在一个时期内以一种相对健康的方式运行,但当它回到自己的现实中,在更长的时间里,这条流水线...”谈医生没有就此说下去,转而道“我们的工作,也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