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恒的指尖在青瓷酒壶上顿了一下。
壶身还带着御茶房蒸屉特有的温热,描金菊纹在宫灯下泛着暗芒。他不动声色地摩挲过壶盖边缘——那里有一道几乎不可见的细缝,像是被极薄的刀刃撬开过。
"今日重阳宴饮,这菊花酿是何时备下的?"他问得随意,余光却锁着奉茶太监颤抖的眼皮。
"回大人,未时三刻从冰鉴取出,用温水醒了一刻钟。"太监的嗓音像绷紧的弓弦。殿外秋风扫过太和殿广场,将远处皇十二子永璂的笑声卷得支离破碎。
傅恒忽然倾了倾壶身。一滴琥珀色的酒液悬在壶嘴,在将落未落时被他用银针截住。针尖顷刻泛起鸦青,那是砒霜遇见辽东苦参才会有的色泽。他胸腔里猛地一沉,像有人往心口塞了块冰。
"拦住十二阿哥——"
喊声未出,玉盏坠地的脆响已炸开。永璂踉跄着抓住桌沿,指节泛出死白。少年嘴角溢出的血沫溅在蟒袍上,化作一串触目惊心的紫黑色珊瑚珠。
傅恒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酒壶在他掌中突然变得千斤重,描金菊纹的脉络里,分明蜿蜒着一条毒蛇。
永璂的手指突然痉挛着抓住胸前团龙纹,金线刺绣在他指缝间扭曲变形。傅恒看见少年喉结上下滚动三次——那是人在剧痛时本能的吞咽反应,却让毒液更快地流进了五脏六腑。
"十二阿哥!"
傅恒箭步上前时撞翻了酸枝木圆凳。永璂的瞳孔已经散开大半,却在听见呼唤时突然聚焦,染血的嘴唇翕动着吐出几个气音。傅恒俯身的刹那,一股铁锈味混着菊花酒气扑面而来,他敏锐地捕捉到其中一丝苦杏仁味——那是鸩毒特有的气息。
少年皇子突然死死攥住他的衣袖。傅恒感到三根手指被强行扳开,一个带血的硬物塞进掌心。殿内乱作一团,太医的惊呼、宫女打翻铜盆的脆响、侍卫刀鞘碰撞的金属声,全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唯有掌心里那枚棱角分明的物件,像块烧红的烙铁般灼痛他的神经。
永璂最后抽搐了一下。傅恒看着他青紫的指甲划过织金地毯,留下五道凌乱的痕迹,像某种未完成的密码。少年倒下的姿态很古怪,左肩刻意压低,右臂却伸得笔直,仿佛在指向东南角的鎏金更漏——水珠正一滴接一滴坠落,宛如为这场谋杀敲响丧钟。
傅恒缓缓松开汗湿的掌心。一枚沾血的玉扣静静躺在那里,内侧阴刻着半片残缺的螭纹。
"封锁宫门!"
随着御前侍卫统领一声暴喝,鎏金宫门在傅恒眼前轰然闭合。铜门环撞击在朱漆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傅恒的视线穿过混乱的人群,看见两名侍卫正用黄绫将永璂的尸身缓缓覆盖——那方明黄色绸缎落下时,像极了给蝴蝶标本盖上的琉璃罩。
他的指节无意识摩挲着藏在袖中的玉扣,粗糙的纹路刮得指尖生疼。东南角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傅恒猛地转头,看见个绿袍太监正手脚并用往后殿爬去,腰间穗子在地上拖出蛇形的痕迹。
"拦住他!"
傅恒的靴底碾过满地狼藉的果脯蜜饯,黏腻的糖浆沾在皂靴纹路上。那太监听见脚步声竟一个踉跄,怀里的青花瓷瓶摔得粉碎,飞溅的瓷片在傅恒手背上划出细长的血线。他顾不得擦拭,一把扣住对方肩膀,却在扳过身子的瞬间愣住了——太监嘴角溢出的黑血,与永璂临终时如出一辙。
"大人...石灯笼..."太监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异响,染血的食指颤抖着指向殿外。傅恒顺着望去,九曲回廊下的汉白玉石灯笼正幽幽亮着,投下的光影将御花园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牢笼。
殿内的空气突然凝滞。傅恒听见自己后牙咬合的声响,像两柄钢刀狠狠相撞。太监的尸体在怀中渐渐冷去,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仍盯着藻井上的盘龙,瞳孔里倒映着烛火最后的跳动。
"傅恒!"
皇帝的怒喝从丹墀上砸下来。傅恒抬头时,看见乾隆的龙袍下摆在剧烈颤抖,十二旒玉藻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御案上的青玉镇纸不知何时已被摔得粉碎,残片深深扎进金砖缝隙里。
"臣在。"他单膝跪地,袖中的玉扣硌得腕骨生疼。
"查。"乾隆的手指掐在龙椅扶手上,鎏金的龙鳞边缘将他的指尖割出血来,"三日之内,朕要看到凶手的头颅。"
傅恒的余光瞥见和珅正用绢帕擦拭嘴角。那方雪白的帕子掠过唇畔时,傅恒分明看见上面绣着暗金色的菊纹——与毒酒壶上的纹样一模一样。殿外突然雷声大作,一道闪电劈开乌云,将满殿朱漆照得猩红如血。
傅恒蹲在倾倒的紫檀食案前,指尖轻轻拨开一片黏在蜜饯上的金箔。月光从支摘窗的缝隙漏进来,照在银箸尖端凝结的暗色液滴上。他忽然从腰间取出一方素白帕子,裹住箸尖轻轻一旋——帕面立刻洇开蛛网般的紫黑色纹路。
"大人..."身后的小太监刚出声就被他抬手制止。
傅恒的鼻翼微微翕动。在桂花酿甜腻的香气下,他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苦腥味,像是晒干的蛇蜕混着铁锈。他的手指沿着桌沿慢慢摸索,在第三道雕花凹槽处突然停住——那里卡着半片指甲大小的青瓷碎片,边缘还沾着未干的酒液。
窗外传来梆子声,三更天了。傅恒将瓷片举到眼前,借着月光看清了釉下青花的一个边角:那是半朵菊花的轮廓,笔触与御茶房的官窑瓷器截然不同。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瓷片锋利的边缘,直到血珠渗进青花的脉络,将那朵残菊染成妖异的赤色。
傅恒的靴底碾过御花园的鹅卵石小径,惊起几只夜栖的寒鸦。月光将太湖石的孔洞照得森然可怖,那些天然的窟窿此刻像极了无数双窥探的眼睛。他忽然在最大的"冠云峰"前驻足——石缝里闪过一道不自然的青光。
蹲下身时,官服下摆浸在夜露里,凉意渗进膝盖。他用随身携带的象牙柄小刀挑开石缝间的蛛网,刀尖碰到硬物时发出细微的"叮"声。半截青瓷酒壶嘴卡在石缝深处,壶嘴内侧的釉面异常光滑,像是被某种腐蚀性液体反复冲刷过。
傅恒的瞳孔骤然收缩。这截壶嘴的接缝处残留着暗红色的蜡痕——正是宫中用来密封毒药的蜂蜡。他下意识抬头,视线正对上三丈外那盏汉白玉石灯笼。月光穿过灯笼镂空的"卍"字纹,在地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恰好笼罩着这处藏匿证物的石缝。
夜风突然转急,灯笼里的烛火剧烈摇晃起来。那些交错的阴影在傅恒脚下游走,宛如无数只正在编织阴谋的鬼手。
傅恒的指尖抚过石灯笼底座时,沾了一手冰凉的露水。他的指甲突然在莲花纹饰的凹槽处卡住——那里有一道不自然的划痕,新鲜的青苔被整齐地切去了一线。
他单膝跪地,官袍下摆浸透了泥土的腥气。借着袖中火折子的微光,发现底座与石柱接缝处泛着不自然的金属光泽。一根发丝粗细的铁质滑轨藏在缝隙里,轨道上还粘着未干的松脂。
"机关..."
他猛地抬头,灯笼顶部的铜铃在风中纹丝不动。伸手试探性地推动灯罩,汉白玉的罩体竟顺着滑轨无声旋转了半圈。内侧的烛台托架暴露在月光下——本该放置蜡烛的凹槽里,残留着几粒未融化的褐色结晶,正散发着淡淡的苦杏仁味。
远处的宫墙忽然传来梆子声。傅恒迅速缩回手,火折子的光晕里,他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旋转的灯罩绞成了扭曲的形状,投在太湖石上,像一条正在蜕皮的蛇。
傅恒的手掌还贴在冰冷的石灯笼上,身后突然传来枯叶碎裂的声响。他猛地转身,袖中匕首已滑至掌心,却见一个佝偻的身影立在银杏树下——是内务府的老太监赵德全,脸上的皱纹在月光下如同干裂的陶器。
"大人查这灯笼啊..."老太监的声音像砂纸磨过青砖,"康熙五十六年,造办处做过十二盏这样的转心灯。"
傅恒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匕首柄上的缠枝纹。老太监颤巍巍地指向灯笼底座:"当年太子爷...啊不,理密亲王最爱这机关,说是能转出不同的光影戏法。"
夜风突然卷起满地银杏叶,傅恒敏锐地捕捉到老太监改口的称谓。他上前半步,灯笼的阴影正好笼罩住老太监浑浊的左眼:"赵公公可知,这些灯笼现在都在何处?"
老太监的喉结滚动了几下,袖口露出半截枯黄的手指,在地上划了个"卍"字,又迅速用鞋底抹去:"奴才只记得...雍正爷登基那晚,砸碎了十一盏。"他的目光飘向御花园深处的某处黑暗,"最后一盏,说是赏给了年..."话未说完,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溢出一丝暗红。
傅恒推开军机处楠木门时,铜烛台上的火光猛地一晃。和珅的背影在墙上投出巨大的阴影,蟒袍上的江崖海水纹在烛光里仿佛要漫出墙面。
"傅大人来得巧。"和珅转身时,翡翠朝珠碰出清脆的响。他手中那本黄绫密折像把出鞘的短刀,刀刃正对着傅恒的咽喉。
傅恒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暗袋里的玉扣。和珅身上飘来一缕奇楠香,这味道他在永璂的尸身旁也闻到过——当时以为是错觉,此刻却浓得刺鼻。
"和大人深夜当值?"他佯装查看架阁库的锁钥,眼角余光瞥见密折封口的火漆印。那不是常见的蟠龙纹,而是朵半开的菊花,花瓣边缘泛着诡异的靛蓝色。
和珅突然向前半步,密折几乎贴上傅恒的胸口:"皇上催问案子的折子,傅大人可要过目?"
傅恒感觉后颈汗毛倒竖。密折内页随着动作掀开一角,他看见"十二阿哥"四个字被朱笔圈得血红,旁边蝇头小楷的批注墨迹未干,分明是刚写就的。军机处的更漏此刻正指向寅时三刻,而乾清宫的朱批向来要在卯初才发还。
"下官不敢。"傅恒后退时撞翻了案上的铜镇尺。那物件落地时发出的闷响,像极了永璂倒下时玉带扣撞击金砖的声响。
和珅低笑一声,袖中突然滑出个油纸包。傅恒闻到熟悉的苦杏仁味,胃部猛地抽搐——是鸩毒。可那纸包分明被红绳扎成宫制茶点的模样,绳结系法正是御茶房独有的双环扣。
"傅大人查案辛苦。"和珅将毒药包放在密折之上,翡翠扳指与黄绫相触时发出丝绸撕裂般的细响,"这是皇上赏的安神散。"
窗外突然传来乌鸦振翅声。傅恒盯着那包毒药,终于看清红绳末端系着片金箔,上面阴刻的螭纹与他袖中玉扣的纹路,恰好能拼成完整的一对。
傅恒的指尖刚触到檀木柜的铜把手,一股刺骨的寒意便顺着指骨窜上来。这不是冬夜的寒气,而是常年不见天日的铁皮柜特有的阴冷。他猛地发力,柜门却纹丝不动——锁孔里凝固的蜡油在烛光下泛着血痂般的暗红色。
"劳驾。"
值夜的小章京不情不愿地递来铜暖炉,傅恒将炉壁贴在锁眼处。蜡油融化的瞬间,他嗅到一丝熟悉的苦杏仁味,手背青筋骤然绷紧。这根本不是寻常封蜡,而是混了砒霜的蜂蜡,遇热便会释放毒气。
柜门终于弹开的刹那,陈年的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傅恒用绢帕捂住口鼻,看见最上层的《乾隆三十八年侍膳档》封皮上留着五道抓痕,其中一道还嵌着半片染血的指甲——看大小,像孩童的小指。
"寅时三刻,皇十二子进冰糖燕窝羹半盏。"
他逐字念着墨迹,突然发现"燕窝"的"燕"字缺了一横。指尖抚过纸面,那处凹陷里藏着极细的银粉,沾在皮肤上竟泛起诡异的幽蓝——这是宫中禁用的孔雀胆剧毒遇银的反应。
更漏的水滴声突然变得急促。傅恒猛地回头,只见小章京正将油灯往架阁库深处挪动,昏黄的光晕里,墙上自己的影子被拉长得不成人形。那影子的右手正做着翻页的动作,可自己分明已经合上了书册。
"灯别动!"
暴喝声惊得小章京打翻了灯油。流淌的火焰中,傅恒看清了真相:侍膳档的纸页被人撕去三张,残留在装订线处的碎屑里混着靛青丝线——正是皇十二子蟒袍内衬的织料。而墙上诡异的影子,不过是月光穿过窗外老松枝桠,将侍卫晃动的刀穗投影成了翻书的手。
冷汗浸透了中衣。傅恒将残页对准窗棂,月光透过密密麻麻的蛀洞,在砖地上投射出北斗七星的图案。最亮的那颗天枢星的位置,恰好指着案头那盏和珅用过的青瓷烛台。
青瓷烛台的莲瓣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傅恒的指尖沿着烛泪沟壑游走,突然在第三层莲瓣的凹陷处顿住——那里嵌着几粒极细的晶砂,像是谁把星子碾碎了撒在此处。
"取银箸来!"
值夜太监递来的银筷在触到晶体的刹那,尖端骤然蒙上一层鸦青。傅恒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这颜色他太熟悉了:辽东苦参混合砒霜遇银即黑,正是永璂所中之毒。
烛台突然在掌中变得滚烫。他想起两个时辰前,和珅的翡翠扳指曾有意无意叩过这盏烛台,当时铜盘里的烛泪正巧溅起一朵花。此刻细看,那朵凝固的烛花中心竟藏着针尖大的孔洞,孔沿还粘着未燃尽的褐色粉末。
"拿火折子。"
幽蓝的火苗舔上烛台底部时,傅恒听见细微的爆裂声。青瓷胎体里渐渐浮现出蛛网般的红纹——这是窑变时形成的冰裂纹,此刻却成了输送毒药的天然孔道。热力催发下,更多晶体从裂缝中渗出,在烛座边缘凝成霜花似的白沫。
值夜太监突然打了个喷嚏。傅恒猛地侧身,看见飞溅的唾沫星子落在白沫上,竟腾起一缕青烟。他迅速用琉璃盏罩住毒霜,耳边响起永璂临终时的气音,此刻才惊觉那破碎的音节原是"烛台"二字。
更漏的水声里混进了雨打窗棂的响动。傅恒盯着琉璃盏中渐渐融化的毒液,突然看清液面倒映出的屋顶横梁——那里有道新鲜的擦痕,宽窄正合飞鸽传书的竹筒。
太医院正堂的百子柜在晨光中泛着幽蓝的光,傅恒看着张院判的银刀划开永璂的指尖。暗紫色的血珠滚进白玉盏,撞出空谷回音般的轻响。
"大人请看。"老院判的镊子尖夹起一片喉骨,对着天光转动,"骨孔如蜂巢,此乃鸩鸟羽浸酒之症。"傅恒的喉结动了动——那片本该雪白的骨头上布满了细密的黑点,宛如被虫蚁蛀空的朽木。
药童突然打翻了铜盆。当啷一声,浸泡在醋里的银针滚落满地,针尖触到血珠的刹那,数十根银针同时泛起鸦青。傅恒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忽然想起三日前在御茶房,那滴悬在壶嘴的毒酒也是这样在银针上绽开的青花。
"不止鸩毒。"张院判的嗓音突然发颤,他手中的犀角柄放大镜正对着尸身瞳孔,"瞳仁里的金线...这是苗疆蛊蛛的咬痕。"镜片下,永璂涣散的瞳孔深处,竟蜿蜒着一条赤金细线,像是有人把熔化的金汁注进了血脉。
傅恒猛地起身,官袍带翻了药案上的《本草品汇精要》。泛黄的书页哗啦啦翻动,最后停在"交趾蛊毒"篇,插图中的蜘蛛与永璂眼中的金线一模一样。晨风穿堂而过,带着地窖里取出的冰尸寒气,将他的后颈激起一片战栗。
药童突然惊叫后退。众人注视下,永璂青紫的唇畔缓缓爬出一只米粒大小的金蛛,八足上还沾着粘稠的血丝。那毒物迎着朝阳抖了抖身子,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作一缕金烟,只在青砖地上留下焦黑的灼痕。
张院判的银刀当啷落地。傅恒俯身触摸那处焦痕时,嗅到了熟悉的苦杏仁味——与和珅昨夜递来的"安神散"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