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时常听见这个世界的声音,大抵如生死书中所描述的那样,有雪崩不断掉下来的声音、大河奔腾的声音、熊熊烈火如火山爆发的声音、暴风雨的声音。他们试图在恐怖的黑暗中逃避这些声音的时候,三个又深又可怕的深渊,分别是白色、红色、黑色,在他们的面前裂开。
他们被冰冷的大雨、脓和血的降雹所袭击;听到声嘶力竭、吓人的哭声;被吃肉的魔鬼和猛兽所追赶。
他们完全被恐惧所征服,就像蒲公英的种子在风中被吹来吹去,无助地在幽暗世界中游荡。他们又饥又渴,苦不堪言,四处寻找庇护所。
灵魂只有借助肉体才能得以存在于世。他们的贪嗔痴超出了肉体之外,终究失而不得。
强烈漩涡的龙卷风穿梭盘旋在暗黑得令人发毛的空中,仿佛幽冥之界厉鬼声嘶力竭的哀嚎,凄厉刺耳。
空气因凝滞而变得粘稠,如泥沼那般,包裹无数干枯的手,拼命举起又无力垂落。他们绝望得嘶吼,干瘪的嘴唇一张一翕,发出奋力挣扎,如此反复无谓的抗争。
惊悚得令人浑身颤栗。
越挣扎越陷落。
紧接着,只看见黝黑浓稠的粘液表层发出无数个气泡,咕噜咕噜得响,就像煮沸的开水顶着锅盖,力图推翻跳跃而出,寻得自由。继而所有的一切开始断断续续消失得无影无踪。
终于,世界消亡在他们的贪嗔痴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死寂得令人想自我毁灭。
李黑眼不知道A死后的半个月自己是如何度过的。只记得白天都在不停得走,神情迷茫,四处张望,东南西北,大街小巷,只要能钻得进的地方都有她的足迹。有时在公园的台阶睡着了,有时躺在路边的石凳上。累了就睡在杂物间里。
那是她扯着一个约摸50岁的面善女人装着楚楚可怜的样子求来的。否则,谁会愿意容纳一个不明不白的十五岁未成年少女?万一惹来麻烦?
原来,总有这类人不过是看着面善,而已。
但她依旧感激涕零。
白天总是悲伤,半夜经常哭泣。
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A。
昏黄的灯光懒散得照着寂寥的大街,冷风使劲晃着树枝,在路面留下斑驳的影子左右摇摆。随即几片枯叶悄然落下,一番翩跹之后,落地无声。
她看见灯火明亮的门口,一个老太坐在那,边几上摆了一小蝶,里头装得是瓜子。她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望着老太好久。
老太将瓜子塞进口中,“磕兹”一咬,可像是没找到方法,反复几次之后,瓜子的外壳被唾液完全浸透,潮湿黏连,拿在手里想剥之时,却一溜儿滑落在地上,她连看也没看一眼,又继续拿起第二颗往嘴里塞去。这回她倒是小心翼翼,把咬开的瓜子对着小碟子,俯肩低头,好像穿针引线那般认真。大概三四分钟左右,将好不容易剥了的瓜仁,郑重地塞进嘴里咀嚼起来。
她仿佛看见自己的未来也是如此,一个小小的瓜子都还得对付半天。一种无尽的悲凉从脚底直窜心窝,冷不防哆嗦了一下,速速离去。
她时常站在天台上吹风,帽檐微微遮住了双眼,她害怕看见这个世界。月黑风高的夜,偶尔仰首望天,发出一声野性的呼唤,得到的也只是风声的回应而已。
有时连风声也没有。
她开始羡慕风,可以四海为家。
什么是家?一个屋顶?一张床?接纳你的地方?
如果那样的话,打一出生开始,她就无家可归。
世事沧桑,万物荒凉。有时我们以为贫穷只是挨饿,衣不蔽体,无家可归。但真正的贫穷是感觉不被需要,不被关心,不被爱。
听说拥有的东西越多,就可以离死亡远远的。或者,死得更晚些。
至少若梦瑶的姥姥活了90岁。
她突然想到死这个话题。
若梦瑶的姥姥是前一个礼拜离开的。也就是A离开后的一个礼拜左右,她整日在街上晃荡,路过姥姥家时才知道的。
葬礼上,她见姥姥躺在匣子里,那匣子宛若千年寒冰。姥姥整个身躯和生前判若两人,眼窝凹陷得厉害,瘦削的只剩下脆弱的骨头,一捏就碎。她的身旁放着一个小陶瓷罐,嘴里含着一块硬币,听说是给船夫的,以便度过憎恨之河。
听道士说,这条河河水发黑,深不可测,水流湍急,无一能泅过。河上没有桥,所有的灵魂,都必须靠艄公阿喀的帮助,方可摆渡。从此岸到彼岸,酬劳为一个硬币,否则,不得上船。凡缴纳不了过河费用的灵魂,只能永远等着,沦为孤魂野鬼,无法往生。因此,活着的人要在逝者下葬前,在逝者的舌头下,放一个小钱。
她莫名想起挤公车的情形。
“那他们排队吗?”人群里,她的声音清脆响亮。
“起先是不排的。阿喀的船一靠岸,一大群焦急的灵魂蜂拥而至,只为抢得一位。但是,艄公是个毫无情感之人,他舞动着他的桨片,残暴地推攘他们,他们就乖乖就位了。”
“那可以给阿喀塞红包吗?”
“不成。那里的世界没有贿赂之说。”
“那如果是孩子呢?也不放过吗?”
“天机不可泄露。”
“那……道士叔叔,你可以给我一个硬币吗?”
“为什么?”
“我也想死。”
“为何?”
“投身到有爱的地方。”
“可怜的孩子。小小年纪,想什么死呢?”道士凝视她一会后,“门前堆有一堆灰,南风刮来西风吹,好事人家全兜走,坏事往你身上推。你记住,你现在所遭受的一切只为换来一次幸运。”
她琢磨了半天,依旧听不懂道士的话。
“算了,无聊。”她喃喃,索性转移注意力,看着那个陶瓷罐,继续问道,“那姥姥身旁的是什么东西?”
“她的宠物白猫的骨灰。”
“白猫也死了?”
“嗯。听说是前一个礼拜死得。老人交代,将她火化后,白猫须与她一同下葬。”
她联想到自己,生无人相伴,死亦是。
“姥姥,如果我和你一起死,该有多好。我不想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活在这个残忍悲痛的世界。”她暗想。
那些穿着警察制服的人们,拿着金色乐器,站在大厅门口,那儿摆满了五彩的花圈,一起奏响生命的乐章,仿佛唯有这样,往生才会如乐器那般闪闪发光。
姥姥的孩儿孙儿应该都来了,除了若梦瑶。
因为李黑眼在整个葬礼上兜了好几圈,一直未曾看见若梦瑶的影子。她终于忍不住问旁人,“姥姥生前最疼爱的孙女,若梦瑶,她在哪?”
“她没来。”
“为什么?”
“不清楚。”
“听说她男朋友的姐姐今天结婚。”另外一个人解释道。
若梦瑶啊若梦瑶,你根本就是条毒蛇,只有蛇蝎心肠才会如此忘恩负义。她想起姥姥生前把若梦瑶箍在怀里荡来荡去的情形,一阵咬牙切齿,心中暗忖。
她打算找个合适的地方,就她一个人,扎一个小布娃娃那么大的草人,用红笔在草人身上写上‘若梦瑶’,‘姥姥生前如此疼爱她,而她忘恩负义,连姥姥的葬礼都不愿参加’,然后用针狠狠地扎。她一边扎,一边恶狠狠地诅咒若梦瑶长大后变成一个疯子。
她恨透了若梦瑶。
不过也算齐聚一堂,他们个个精神饱满,录音机里传出的或哽咽或嚎哭铿锵有力,哀悼震天,整个场面却嗅不出悲痛的气息,乱哄哄得像在过大节。吸引不少邻近的人们来参观这场体面隆重的葬礼,他们津津乐道,或一路眼随,或一路跟随。
他们把木匣抬到匛车里,参加葬礼的人也陆续坐上了车。她只是追随了一条街,直到那些车扬尘而去。
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A。现在就连关心过她的姥姥也死了。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意她了。
她一路沮丧,忽然看见街道上那个跛脚的女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总是笑,笑得很痴很呆,一如既往。
她记得那个女人只是突然有一天,肚子像气球一样,日益膨胀,直到变成一个大西瓜的时候,她的手里就多了一个宝宝。没多久,宝宝就长成一个小小孩了,和女人一样,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笑得既痴又呆。
她听大人们说,女人被睡了。
她看见小小孩长大了,受尽耻笑和凌辱。人们叫女人和孩子颠婆子,用石子砸她们的脑袋,见她们落欢而逃,一阵欢声笑语。
在逃的过程中,一阵风吹起女人油腻肮脏的头发,她定睛一看,竟然是若梦瑶!
遂带着鄙夷的眼神,嘴角勾起一抹极长的弧度,高傲地走到她跟前,斜眼瞅视,就像当年她瞅视自己那般。
“若梦瑶。”
女人警惕的一把将自己的孩子拉入怀里,抬眼看她,双肩一颤一颤的,嘴唇急促地抖动,浑浊的眼神带着惊慌的闪躲,不敢直视,却在空中四处搜寻,正如她怀里的孩子,饥渴地寻求爱的庇护。
“你在找什么?你的姥姥吗?”
听到这话,女人瞬间僵住,眼珠和死人似的一动不动。
“你期望她能像多年前那样,把你拥在怀里,跟秋千似的荡来荡去,爱不释手吗?”
女人像是听懂了,猛地点头。但又像是因害怕而导致的肌肉收缩运动而已。
“她已经死了!已经死了!你知道吗?再也没有人保护你了!你再也没有高傲的资本,你这个蠢货!你也有今天!这就是你应有的报应,你去死吧!早点死!好好得死!”
压抑多年的情绪,一下子发泄地痛快淋漓。她再次瞅了女人一眼,却发现她竟然不是若梦瑶。
她这是怎么了?她还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只听“啊”一声,一块小石子不偏不倚砸在女人的脑门上,她继续把怀里的孩子拥得更紧了。
“你们谁再往她身上扔东西试试?”她转身朝四周疯狂地吼了起来。
几个毛孩子吓得一溜烟散去了。
她回头再次看了一眼泛着哆嗦的女人和孩子,突然,她发现,自己是幸运的。
因她不是颠婆子,因不会有人用石子砸她的脑袋,因她的眼里总有一个约摸二十岁的年轻少年陪着她。
“你说这个世界有神吗?”
“有的。”
“在哪?”
少年指了指自己的胸,“在这。”
“在这?”她呆呆得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他们说神可以让人远离痛苦,为你指引方向,是真的吗?”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
“有或无,都在于这。”少年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我不懂……”
“以后你就懂了。”
“现在告诉我不好吗?”
“有些事,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
“那就四言五语呀。”
“傻瓜。”
“你快告诉我嘛。”
“你的思想。你的心。”
“还是不懂。”
“简言之,你觉得不苦,它就不苦了。”
“可它明明很苦呢……”
“傻瓜,大点你就懂了。”
“好吧……我有点困了……”
“那睡吧。”
————
这个世界,什么叫面善?
面善就是,你每每站在地铁口的人群中,总是会看到有人朝你走过来,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一句:请问,可以帮忙换下零钱吗?
她就属于面善这一类。
她与郑爱李就是这样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