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漫过空城青砖,李固安支起捡来的铜锅煮粥时,乔雨正对着半面残镜缝补道袍。
米是前日从坍塌的粮铺扒出来的陈米,混着半把野芹,在锅里咕嘟咕嘟冒泡。
"火候过了。"乔雨突然出声,针尖在鬓角抿了抿。她缝的是李固安那件被血浸透的里衣,袖口焦痕处补了片枫叶纹的布,原是撕了自己半截裙裾。
“倒也没什么火候,左右不过煮沸。”
李固安搅粥的手顿了顿:"修罗关里十年辟谷,倒忘了人间烟火,说来也是兴起,不然凭我们的修为还用得着吃饭吗?"蒸汽模糊了他的眉眼,那些战场上的戾气被水汽泡得发软。乔雨咬断线头,瞥见他腕间未愈的烧伤,恍惚想起这人握剑屠魔时,掌心也曾这般红得透亮。
阿萝在一旁酣睡,至今未醒。
暮色爬上东街酒旗时,两人坐在门槛分食米粥。檐角铜铃早哑了,倒是秋风穿过空巷的回响,像极了青玄宗晨课的钟声。李固安忽然起身,从废墟里拖出半坛浊酒。
"毒不死人。"乔雨拍开泥封嗅了嗅,却见对方将酒泼在青石板上,"敬战死的,和枉死的。"酒痕蜿蜒过砖缝里干涸的血迹,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莹蓝。
乔雨被噩梦惊醒,望见李固安在院中劈柴。剑插在槐树下,他用的竟是钝了的菜刀。柴火垛旁躺着只瘸腿野猫,正舔食他掌心的米汤。
"剑客的手该握剑。"她抱来半床潮棉被铺在石阶。李固安擦净手接住飘落的银杏叶:"十二岁前,我这双手只会采药熬汤。"叶片在他指间碎成金粉,混着夜露坠入猫儿的水碗。
他们花了五日修葺西厢的屋顶。乔雨踩塌第三块瓦片,李固安在梁下稳稳托住她脚踝。隔着粗布鞋面,两人都想起那日血雨中相扣的十指。乔雨先笑出声:"早知道该让你当瓦匠。"
他们在城南荒坟找到架纺车。乔雨摇着吱呀作响的纺轮,看李固安将蛛网般的纱线理成束。粗麻布织成时,他腕上多了道细长的刮痕,说是被纺锤所伤。乔雨却认出那是剑的旧伤崩裂,前夜有人踏着星子出城,归来时衣角沾着未散尽的剑气。
"明日该走了。"李固安说这话时,正用断剑削着木簪。乔雨将晒干的野菊缝进香囊,针脚比补衣时乱三分:"北边有片芦苇荡,听说冬雪落下时燃烧的灰烬。"
他们在城隍庙烤芋头。李固安忽然说:"若能选,我宁愿当个游方郎中。"乔雨剥着焦黑的芋皮轻笑:"那我便开间打铁铺,专修断剑。"芋肉腾起的热气里,谁也没提那柄插在槐树下的剑早已锈迹斑斑。
破晓时分,野猫叼走了乔雨的香囊。两人追到城门,见枯枝上悬着半幅褪色的酒幡,依稀可见"太平"二字。
李固安伸手去够,却扯落簌簌霜花。乔雨突然说:"先前的事,是我不对..."
风卷走未尽的话,北雁正掠过空城。他们最终没去芦苇荡,倒是往西行了三十里,在某个无名村落帮老妪接了回断骨。药箱是李固安用纺车零件改的,乔雨在箱角刻了朵歪斜的红梅。
……
阿萝梦见糖霜砌成的月亮,李固安正在用剑削甘蔗,剑气溅起的碎屑都化作星子。
乔雨的裙摆是流动的晚霞,她采来云絮给阿萝扎风筝。
"李哥哥!"阿萝赤脚踩在会发光的青砖上,每步都绽出牡丹。
“怎么了?睡得可还好!”
李固安把甘蔗汁凝成冰雕小马,鬃毛是乔雨拆了三百根朱雀旗做的流苏。城门口的饕餮石像在哼童谣,它肚子里装满麦芽糖做的降魔杵。
阿萝摇摇头,这美好的不真实,或许这就是梦境,但梦境是那样美好。
他们住在倒悬的琉璃塔里,楼梯是冰糖葫芦串成的。乔雨教阿萝用雷火烤棉花糖,焦黑的部分变成会飞的灵蝶。李固安的丹炉炖着莲藕汤,揭盖时蹦出七颗金丹,落地变成叽叽喳喳的玉雪娃娃。
最奇的是那条彩虹桥,桥头蹲着阿宁化作的雪貂,正用银针挑糖画。阿萝跑到桥中央时,整座城突然开满血色曼陀罗,可这次花儿吐出的是蜜。乔雨的面纱被风吹起一角,底下没有疤痕,只有朵用晚霞染的桃花钿。
夜雨来时,李固安撑伞。他们挤在伞下看火烧云,雨滴落地变成跳跳糖。阿萝发现乔雨的白发里藏着星星,伸手去摘却捧住把萤火虫。
"生辰快乐。"李固安忽然掏出一座城。微缩的临江城里,三百冰棺变成水晶糖盒,每个孩子都在舔糖人。乔雨把阿萝扛在肩头去点天灯,灯罩是血煞阵图改的,燃起来却是桂花香。
阿萝忽然哭了,明明不是真实,但她哭了,哭泣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明明在村子里,她是人人厌恶的灾星,连爹娘都嫌弃她,那恐惧的眼神让她心如刀割。
明明我什么也没做?为什么要讨厌我。
在梦里阿萝哭得很大声,她知道,一旦梦醒了,她这么哭的机会不多了,很多事只合适一个人独自哭泣。
他们抱做一团,在实现着遗憾。
阿萝在星河里钓到月亮时,发现李固安的剑穗变了,原本的星图红梅成了串糖葫芦。乔雨腕间的噬心蛊变成金铃铛,随着她哼的往生咒叮咚作响。
护城河倒流成瀑布,血水全成了石榴汁,阿宁在瀑底接满一瓮要酿甜酒。
"我们会永远住在这里吗?"阿萝把最后一块糖糕掰成三瓣。李固安和乔雨突然相视而笑,他们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
琉璃塔融化成的糖浆漫过脚背时,阿萝听见乔雨说:"每次生辰都给你造座糖城可好?"
晨光刺破窗纸的刹那,阿萝攥着半块硬掉的饴糖醒来。枕畔放着李固安削的木剑,剑柄刻着歪扭的"平安";乔雨缝的布老虎缺只耳朵,里头塞着驱魔符。屋檐冰棱滴落的水珠砸在青砖上,依稀还是梦里的编磬声。
她抹了把脸,尝到嘴角的咸涩。东厢传来丹炉炸裂的响动,混着李固安的咳嗽与乔雨的笑骂。
阿萝把糖块塞进布老虎肚皮,蹑脚走向飘着焦糊味的厨房,今日的粥,怕是不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