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在指尖凝固。
萧寒衣的剑还插在门框上,剑尖垂落的血珠悬而未落,像极了三更时分勾住檐角的残月。
马车里飘出的尸臭越来越浓,混着龙涎香的甜腻,竟勾得他胃里一阵翻涌——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看着那个女人咽下最后一口气。
“萧先生。”马车里传来咳嗽声,嘶哑如枯叶碾碎在青石板上,“杀人的手若是抖了,剑也会哭。”
帘子掀起半寸,露出一截苍白似纸的手腕。
指尖捏着金丝楠木念珠,其中三颗被染成暗红色,仔细看去,竟是凝固的血髓。
萧寒衣忽然笑了。
他笑起来像刀锋刮过白骨,右手随意一甩,门框上的剑竟自行震颤着飞回掌心:“谢家的狗,也配谈剑?”
马车里静了半晌。
念珠突然崩断,血髓珠子滚落车辙,在月光下化作缕缕青烟。
烟雾中浮出个佝偻人影,黑袍裹身,脸上戴着纯银面具,眼窝处却空荡荡的,只嵌着两枚铜钱。
“三少爷说,萧先生若肯接这单生意……”黑袍人的声音忽远忽近,像是从地底钻出,“谢家愿再加十万两。”
“买谁的人头?”
“买萧先生自己的头。”
剑光暴起!
残月擦着黑袍人的耳际掠过,削下半片银面具。
面具下没有血肉,只有密密麻麻的蛊虫在蠕动,每一只背上都烙着“谢”字。
“湘西尸蛊,岭南厌胜。”萧寒衣收剑入袖,指尖沾了只垂死的蛊虫,“谢沉舟倒是把旁门左道学全了。”
“三少爷还让老奴带句话。”黑袍人空洞的眼窝转向西北方,“他说,寒山寺的桃花……今年开得特别艳。”
萧寒衣瞳孔骤缩。
三年前寒山寺那场火,烧死了九十八个香客,却偏偏留下半树焦桃。
当时他抱着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曾咬破手指在断墙上写:此恨不关风与月。
“他在哪?”
“三少爷说,要杀人的人,得先学会做鬼。”
黑袍人化作青烟消散,最后一点灰烬凝成箭头,指向镇外乱葬岗。
〇
坟堆间磷火飘浮,忽明忽暗地映着碑上残字。
萧寒衣踩过某块断碑时,靴底传来细微的机括声——是七巧堂的“地听之术”,三十步内落叶辨位。
他解下酒壶灌了一口,任由酒液淋湿前襟,却在酒气蒸腾的刹那,反手将空壶砸向左侧槐树。
壶碎,人现。
青衣书生从树影里跌出,胸前插着三片壶身碎瓷,伤口却不见血,只汩汩冒着墨汁般的黑水。
“墨门的‘无血傀儡’?”萧寒衣踢开书生手中的判官笔,笔尖赫然刻着“江南霹雳堂”的火纹,“谢沉舟真是越来越出息了,连死人都不放过。”
书生突然咧嘴一笑,嘴角直接裂到耳根:“萧大哥,你还记得小桃红唱《牡丹亭》的腔调吗?”声音竟与三年前死去的女人一模一样。
残月剑第一次发出呜咽。
不是悲鸣,是暴怒。
三尺铁片横扫而过,书生头颅飞起的瞬间,无数银丝从脖颈断面迸射而出——天蚕丝缠着火药,遇风即燃。
爆炸的气浪掀翻三座荒坟。
萧寒衣半跪在焦土中,左肩插着半截墓碑残石。
他看也不看伤口,剑锋径直刺入地面,挑出条七寸长的赤链蛇。
蛇头被劈开的刹那,十里外传来一声闷哼。
“苗疆的‘蛇影咒’。”他抹去剑上蛇血,望向西北角新立的无字碑,“你们谢家招揽的,尽是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无字碑后转出个人。
月白锦袍上绣着金线螭纹,手里捧着鎏金暖炉,咳嗽声却比八十老叟还要撕心裂肺。
谢沉舟的脸在月光下泛着青灰,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仿佛有两簇鬼火在瞳仁里燃烧。
“萧兄可知,活人为什么斗不过鬼?”他轻轻拨弄暖炉里的香灰,灰烬飘出,竟在半空拼出个“恨”字,“因为鬼没有软肋。”
残月剑突然架在他颈侧。
“但你有没有想过……”谢沉舟伸出两指夹住剑锋,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发梢,“若有人心甘情愿把软肋炼成刀,会如何?”
暖炉坠地。
炉中腾起的烟雾凝成女子身形,穿着桃红襦裙,鬓角别着朵将枯未枯的山茶。
她冲萧寒衣盈盈一笑,哼出的《游园惊梦》与三年前分毫不差。
剑锋开始颤抖。
这次是手在抖。
“小桃红的尸身,我用了九十九种香料。”谢沉舟的咳嗽声里带着笑,“你闻,是不是比活着时更香?”
〇
第一缕晨光刺破雾气时,乱葬岗只剩半截断剑。
谢沉舟摩挲着暖炉上新添的剑痕,对身后阴影吩咐道:“告诉老头子,鱼咬钩了。”
阴影迟疑道:“三少爷,您真要让他去杀那位……”
“嘘——”病人竖起惨白的手指,“鬼说话太大声,会吵醒棺材里的东西。”
三十里外,萧寒衣盯着溪水中倒影。
左肩伤口流出的血是黑色的,带着淡淡桃花香——正是小桃红生前最爱的胭脂味。
他忽然掬水泼在脸上,却在涟漪散尽时,看到水底沉着枚青铜钥匙,匙身刻着“寒山”二字。
残月入水,挑起钥匙的瞬间,整条溪流突然沸腾。
无数银鱼跃出水面,每一条鱼腹上都钉着枚铜钱,钱孔串成四个血字:
——寺中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