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厅内极静,虽说秋夜微凉,厅内却无一人不燥热,汗水浸透后背。弦上的箭,手中的刀,随着呼吸起伏,缓慢地仿佛翻弄着判官手里的生死簿。
灯火通明中,却总有几盏明灭不定,是风动,还是心动?明暗下的人影飘忽,也不知是真的将动,又或只是火光玩的小把戏。
手上刀稳,若那不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便是杀人无算的江湖客。但骆嵩此时眼前的刀尤其稳,除却父亲,尚还未见过何人能这般安稳地手持兵刃,兵刃不动便是心也不曾动摇。若非此刻兵刃相向,骆嵩是要问问眼前的人,为何他能这般坚定。
自赵府一夜,骆嵩便总对刀十分亲近。就似握刀一生的老刀客,对决之间,以刀鉴人心。
看着眼前摄人寒芒,骆嵩手中木棍猛然挥起,轻击在眼前横刀之上,顿时响起一阵清越刀鸣。骆嵩似更不担心那对着自己的数十弩箭将自己射成刺猬,一击之后双手握棍,竟摆出那夜墨九出刀前的架势。
“仲商哥哥!”赵庭燕见状又想起骆嵩那夜的凄惨模样,竟忘记了如今身在重围之中,迈步就从后面紧紧抱住骆嵩,不让他施为。
“小家雀,你是想让我给他们做靶子吗?一会儿我若是被射成筛子,你可别又掉眼泪。”骆嵩小声说道,“你且放手,但安心带小吴莫和那两人退至一边,今夜我们定然无事。”
也不知如何就听了骆嵩的话,赵庭燕心中暗想道:与仲商哥哥同日同处而死,或也不是什么坏事。一念闪过,顿时脸颊飞红,推着吴莫等人退至一旁。
骆嵩余光瞧见赵庭燕这般娇俏模样,苦笑摇头,心中更叹:那话不知如何说去…所幸是飞羽军,令行禁止,将官不发话断断然是不会动手。刚刚一棒便是试探,看看飞羽军是否真如二姐所言那般军纪严明。好在二姐所言不虚,否则在这军阵中,想要护住几人周全,怕是又要喊出墨九,那这双腿怕就此无用了。
站于厅中的郑翼看骆嵩架势,仿佛来了兴致,只听其轻喝一声“撤弩”,厅中弩手尽皆撤箭收弦。
“陈钧听令。”郑翼挥手下令。
“陈钧在。”持刀与骆嵩对峙火长回话道,说话间刀光甚至都未曾有分毫闪动。
“一刀,若此人未死,你自来领罚。”只听嘭的一声,郑翼将手中刀柄重重杵在地上。
“领令!”陈钧声落刀起,手中刀锋仿佛便是流水,循着不知哪来的势,高山流水一般倾泻而下,刀劲迅猛不碍刀势轻灵。刀是一口好刀,也是一口凡刀,可运刀之人却让刀如流水顺势。任眼前敌人是格是避是进是退,都为此流水之刀起势,刀只需顺势流下,便是敌人的一副阎王帖。
骆嵩见刀势刚起,便读出流水刀意,奈何意念能读,身体却是有些跟不上的。只得以不变应万变,与其说是不变,还不如说是无法可变,骆嵩近来没事便自琢磨那夜墨九使出的一劈一撩。当下只得硬着头皮依样画葫芦照陈钧当头劈下。
自从融了墨九神识,圣气于体内流转,骆嵩力气就大于常人,故而这一劈,隐隐夹带风雷之势,与墨九使出倒真有了两分形似。
陈钧见骆嵩劈下,也不慌张,令本迎向木棍的刀慢了下来。就如前方地势暂高,减速蓄势待越过峰顶方能一泻而下。趁骆嵩一棍劈下未半,势不能停时,陈钧的刀变戏法一般到了木棍之上,顺木棍之势,更快过木棍,刹那间斩向骆嵩双手。
好在读刀之术尚有些作用,骆嵩见危,劈势强转为撩。这一硬转,双肩承下巨力,筋骨吃痛。骆嵩也顾不得许多,双臂加力,撩势较劈势更疾,正直击向陈钧持刀之手。
陈钧心下一惊,原只以为面前这年轻后生只空学了一个唬人的架子,未料其变招之急能快过自己五成力的若水刀。现下已无后招致胜,只得顺势转刀,以柄首击棍。一股巨力传来,握了二十年的刀险些飞脱,好在用上左手,止住了上撩的一棍。
二人过招不过电光石火间,却看得在场之人都将心悬起,至此方才喘上一口气,随后就听郑翼陡然喝彩道:“精彩!骆少侠好俊的身手,竟能接下陈钧一式若水刀,果真骆氏一门三俊杰!”
“陈钧领罚。”陈钧不等郑翼说完,走至其前,收刀抱拳。
“你总觉罚得不够,那便再降一级,做寻常军士吧。”郑翼拍了拍陈钧的肩,提刀径直向骆嵩走来。
骆嵩见状,赶忙丢下木棍,抱拳告饶道:“郑校尉且放过仲商这一回,日后必有重谢。”
“那可不成,看你二人过招,我心头痒得很。陈钧我是打不过的,便只能找你切磋两招!”郑翼说罢,只见他双手青筋暴起,刹那间陌刀已横至头顶,骆嵩无奈只得接招。好在郑翼刀招大开大合,比之若水刀要略慢些,凭读刀之术,或能招架。
只见郑翼双手劲力一错,刀锋本自上挑,却凭空转出一道森冷光弧。刀势骤变,由纵变横,这一转更增了劲力,已有破风之声。骆嵩见这势头,心下有苦难言,只得用上小时父亲命他常练的守掌,曲膝拧腰,沉肩收肘。待郑翼臂力将尽,腰力未起之时,双掌托出,一掌自下斜托刀柄,一掌横抵郑翼左肘。
二人交击之时,只见郑翼左肘受力,刀势略缓,右手又被向上托了几分。刀锋掠过,堪堪避开骆嵩头顶,看得赵庭燕等人一阵惊呼。
众人未及松下一口气,再看骆嵩已重重撞在身后紫檀木柱上,直将胸中之气撞出,滑坐在地上没了动静。好半天才猛吸一口气咳了几声,方缓过来。
这把赵庭燕吓得跪在骆嵩身边,哭成个泪人,就要与郑翼拼命。好在恰时骆嵩醒转过来,拉住赵庭燕裙角,赵庭燕猛然转身,见骆嵩喘着粗气,抱着骆嵩哭喊道:“你可当真把我给吓死了!你若真死了,我却也不能独活下去!”
“我这不好好的吗?不过我肩胛已伤,若你还这么用力怕不是要痛晕过去了。”骆嵩连战两人,本未复原的双腿现下疼痛难当,双肩又受新伤。骆嵩此时满腹苦水又与谁人诉,若是卫萤在那该多好,想到此处心下更苦。
赵庭燕听骆嵩说完,忙撒开双臂,情绪却又未尽,转身就指着着郑翼鼻子骂到:“我是珍妃亲妹妹赵庭燕,圣人年下就要诏封郡主,你一个小小校尉敢伤我…”赵庭燕说到此处看了看骆嵩不知当如何说下去,好一会儿才又开口,“敢伤我亲卫,待我与圣人说了将你流放三千里!”
郑翼摸了摸满是胡子的下巴,嬉笑着对赵庭燕抱拳道:“原是赵小姐,末将得罪了,还望赵小姐莫要记恨才好。”
赵庭燕只作不闻,去将骆嵩扶至一边榻上坐下。谁知郑翼嘴快,开口道:“骆少侠当真好福气,就要娶得赵小姐这样的娘子,让我好生羡慕。”
骆嵩听到,便知事情不妙,原本打算到了告别之时再与赵庭燕分说。现下事已至此只得自己说与赵庭燕了,便劝下又欲发作的赵庭燕,将所有事情原委说出。
赵庭燕听完,笑道:“仲商哥哥那你可要养好身子学了武,早些去接卫姐姐。”赵庭燕身边几人,都看见她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满面,“不碍的,我是为卫姐姐伤心,那么好的人儿却遇上这般祸事。”
郑翼摘下帽盔,一双大眼满是不知所措,只得胡乱开口:“仲商老弟,全怪哥哥笨,只早前听说骆将军归家是为小弟亲事,预备明年便成亲。哥哥乱猜说了胡话,害赵姑娘又这般难受。对不住了。”
听了郑翼这话赵庭燕哭得是越发伤心了,怕是自那日起至今已将前半生的泪都流尽了。
此时原本吓得缩在一旁的王衡见局势缓和,便站出来对着郑翼呼喝道:“不会说话就别开口,害美人落泪,当真罪不可赦。”
郑翼恼自己笨,说了错话又不知如何是好,本就憋闷难受。王衡这话说出,郑翼瞧了瞧他,转头问骆嵩道:“此是何人?”
“不相干的。”骆嵩自有心思便随口答道。
郑翼闻言,登时起身,高出王衡足有一头,口中骂道:“不相干的人说什么话!”抬手照着王衡头上削去,一掌便将王衡脖子打歪了过去,动弹不得。
“吴莫,你带赵小姐与这两人回房等我。”骆嵩说完心下自责,可回味那时至今的情势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只得自我安稳道,早说晚说都是得说的,现下这般等她自己缓缓,好在她本开朗乐观,当不碍事的。
“仲商老弟,莫要心忧,男子三妻四妾本就寻常。且看你不似放荡之人,取两房妻,同等爱护也非不可。”郑翼派几名军士护送赵庭燕等人离去,在骆嵩身边坐下说道。
骆嵩听着心烦,便说:“还是说正事吧!”
“说正事前,哥哥我有一事不明,你如何能不畏不惧,就这么与陈钧过招?就当真以为我飞羽军的弩箭是吃素的?”
“一飞羽军素来情报精准,任务谋划从未失手,绝不空耗百姓一钱。二飞羽军围杀几个匪首何必派出整团,怕是一队都嫌多。三我说我与人对决便能以刀识心,与陈钧对敌时便看出他无杀心,也未全力施为。否则我挡不住他一刀。”
“哈哈,不愧骆将军亲弟,胆识智慧都不输将军。”郑翼向骆嵩靠了靠,开口道:“我此前来确实另有密令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