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烦啊，早知道不打赌了。
夏天这样热，满天都是闪眼的阳光，满树都是吵闹的知了。原本我可以自由流浪，躲在树荫下睡个好觉，现在却不得不到处奔波，只为赢下一个越想越觉得无聊的赌约。
妈妈说，凡事总要往好处想——我比千千多了三天时间，这是巨大的优势。更何况我是聪明又可爱的小猫，哪怕我学斗鸡眼救千千时那样挨家挨户地碰运气，也不至于三天都碰不到一户靠谱的人家。于是我跑到大街上左顾右盼，猜想着下个转角会遇到什么样的人。可惜大半个白天晃过去，我每次的猜想都错了。所有的遇见都是那么的难以预料，就像我不曾预料，晒暖墙头的阳光会与我共同见证一场浪漫而又遗憾的表白——有个侧脸像小母猫一样精致的女孩儿，她小心翼翼绕过满地鲜花，向单膝跪在花丛间的男孩儿微笑着摇摇头，说了句对不起。
那女孩儿这么懂礼貌，一定很好相处吧！我暗暗为那个没福气的男孩子惋惜两秒，转过脸却突然闻到不祥的气息——那是濒死的猫的味道，淡淡的，像极了老白临死前散发的尿臭味。
我觉得这女孩儿不像一个杀猫凶手，为何会萦绕猫猫濒死的气息？好奇心逐渐膨胀，我开始明目张胆地跟踪她，她去哪儿，我就跟去哪儿，寸步不离。女孩儿很快发现了我，我立刻学着宠物猫的声音冲她“喵呜、喵呜”地叫，叫得软绵绵很骚气，恶心得我差点吐出来。
“小猫乖！”
女孩儿蹲下来想摸摸我，却在碰到我之前收回了手，沉着脸站起来继续走。她走一步，我喵呜一声，她停下看我，我喵呜两声。许是被我喵呜烦了，她故意加紧步伐，并且大声告诉我她家里有猫了，不许我跟她回家去。而我假装听不懂，继续喵呜。女孩儿无奈地摇摇头，小声说了句对不起，然后一路小跑妄想甩掉我。但我可不像刚才那个男孩子一般好打发，非要一路跟到她的家。她开门，我就钻进去，蹲在门口的垫子上冲她喵喵喵。她叹口气，关上了门。
喵，果然要死皮赖脸才能追上女孩子啊喵！
可惜女孩儿说她不打算收养我，只留我在她家度过这个炎热的下午。
“小猫乖！你没体检，没驱虫，也没打疫苗，必须住在箱子里呦！”女孩儿不肯碰我，拿来一个大纸箱让我自己钻进去。放箱子的地方冷气充沛，又有阳光明媚，像极了冬日里最灿烂的晴天。
“小猫啊，别怪姐姐啊，我家竹竹太虚弱，不敢让你靠近它。哎，竹竹别过来！离芝麻远点！”
女孩儿下意识地喊出了我的名字，所以我知道她一定喜欢我。只不过她现在没空搭理我，因为她要陪伴那只名叫竹竹的猫。
竹竹是一只很老很老的老母猫，虽然毛发还算茂盛，但是眼瞳干涸，老得不成样子。女孩儿身上沾染的那股濒死猫猫的味道，也正在从竹竹身上一刻不停地散出来。不知是不是我眼花，那不好闻的气味居然金光灿灿，好像霞光里弥留未尽的雾。
“喵！”出于对年迈老猫的尊重，我远远地冲竹竹打了声招呼。
竹竹趴在女孩儿柔软的胳膊上，隔空与我对视了一眼，算是给我的回应。之后竹竹开始打呼噜，并在女孩儿的胳膊上踩起了奶。女孩儿偶尔会轻唤竹竹的名，竹竹会抬头看看女孩儿的脸，然后继续踩奶打呼噜。
不知为何，我竟不觉得竹竹踩奶有丝毫违和感，甚至我自己也跟着它的节奏一起踩奶玩——虽然我身边没有软软的胳膊，但有女孩儿铺好的软软的垫子。那垫子不太新，我每踩一脚都有无数闪耀的光粒飘进阳光里，如梦似幻，好像余晖之间扬起的雪。
我踩着奶，看着雪，怀念着妈妈身上的味道。恰好远处的竹竹与我怀念相通，小声说值得怀念的猫生真的很幸福。妈妈的味道它早就忘记了，连一边踩奶一边怀念妈妈的机会都没有。而它现在仍然踩着奶，是因为它在主人身边可以活得像只小奶猫，一辈子都有妈妈般的关怀和照料。
“主……人……”要在以前，我一定会就“主人”这个词跟竹竹理论。我会说我们猫不该有所谓“主人”的概念，只有狗才喜欢认人当主人。如果竹竹试图反驳我，我甚至会忍不住骂竹竹——“你怎么跟条狗似的？”
可是现在的我，已经不再纠结这种事了。
竹竹比刚才更小声地问我，猫的一生为何如此短，短暂得每分每秒都宝贵。
我同样小声地问竹竹，既然每分每秒都宝贵，那这宝贵的每分和每秒又该如何度过呢？
竹竹连想都没想，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哪怕生命只剩一分钟、一秒钟，我都希望像现在这样陪在主人的身边，直到把每一分每一秒都用完。”
竹竹还问我：“芝麻，我和主人能不能不分开？”
“我们要分开，因为到了该分开的时候”——这是妈妈对我说过的话，说完它就把我从它身边赶走了。现在我把这句话原原本本送给了竹竹。然而我心里面酸酸的，却不知道这酸酸的感觉来自何处。
竹竹不理我了，专心在它的主人身上打着呼噜踩奶。余晖洒在我身上，呼噜声听起来好舒服，舒服得我想睡觉。我快睡着了，呼噜声却没有了，我悄悄看过去，发现竹竹不再踩奶了，曾弥留未尽的雾也做光粒飞散了。竹竹窝在主人的怀里，安安稳稳地睡去了。主人轻唤竹竹的名，竹竹没抬头，再也没抬头。
竹竹它，永远不会在主人身上踩奶了。
我听到女孩儿微微的啜泣声，每一寸空气里都充满悲伤的味道。流浪的猫不愿在悲伤里呼吸，所以流浪的我应该继续去流浪。我跳出纸箱，跃出纱窗，回过头，窗边有张担心的脸。我冲她温柔地喵喵喵，然后舔舔爪子，踩着阳光轻轻地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