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铃声刚响,梓馨把数学卷子揉成团塞进书包。徐曼妮从后排探过身,看见她草稿纸上画满凌乱线条,像窗外被风吹乱的紫藤花枝。
"最后那道大题我教你?"徐曼妮用橡皮擦去梓馨画歪的抛物线,"用辅助角公式转化就行。"
梓馨转着自动铅笔,笔尖在三角函数图像上戳出小洞。她想起上周探病时父亲手臂上的滞留针,青紫血管像试卷上打叉的错题。
徐曼妮轻轻搭住她的手腕:"上周补习的数列题还记得吗?等比数列求和公式..."
"现在不想做题。"梓馨甩开手,铅笔芯突然折断。她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教室顶灯管嗡嗡作响,"我爸的手术订在今天,如果失败..."
"不会的!"徐曼妮将一颗手折的千纸鹤放到梓馨面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要放弃希望。"
放学时阴云密布,梓馨躲在黑色迈巴赫里翻动手机相册。幼儿园郊游照里,父亲肩头坐着穿黄色雨靴的自己,背景是早已消失的游乐园旧址。
"明天带笔记给你。"徐曼妮发来语音,背景音是哗啦啦的翻书声,"立体几何所有题型都整理好了。"
手术即将开始的夜晚,霓虹流光透过开窗在梓馨身上投下细密纹路,她握紧写着"手术顺利"的纸鹤,仿佛听见医用推床滚轮的‘咔嗒’声在走廊上拖出漫长的秒针,每一秒都像被拉长的叹息,而病房里的父亲的身影,却像被按下了静音键。
手术过程很漫长。
走廊的绿漆墙面剥落成鳞片状,梓馨用指甲刮蹭着翘起的边角。艾丽莎铂金包里的唇膏管与止疼药瓶碰撞出细碎颤音。梓岚走向消防栓旁的吸烟区,"董事会那边..."他说话时总盯着电梯口的反光镜,那里映着ICU的红灯,像凝固的血滴。
梓馨把校服外套叠成枕头,闻着消毒水味昏沉睡去。梦里父亲的手掌还是暖的,带她走过开满蒲公英的旧厂区,直到机械轰鸣声变成监护仪的尖啸。
“病原切除了,可是,扩散已经无法阻止,这一点我们无能为力。”走出手术室的主治医师,白大褂下摆沾着褐色药渍,“如果对象是有充足免疫力的青年人,或许生存率会很高,但是...您父亲目前的状况,恐怕比较困难。”
对话还在持续向着恶化的方向演进。
重症监护室的蓝光屏把父亲的脸照得发青。梓馨数着他手背上的针眼,忽然发现静脉比上周更凸起了,像老树根从干裂的皮肤里挣出来。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个高大硬朗的男人枯萎成的干瘦扁塌的模样,随机械的律动起伏的胸腔,是生命力逐渐消弭的证明。
"馨..."父亲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扣住她手腕,他的眼皮颤动着,浑浊瞳孔里映着女儿挂泪的脸,"叫...岚...过来...快"
失落与困惑冲击着梓馨不太清醒的意识,但是,她终究还是按照父亲的吩咐,而后,她只是远远望着哥哥和父亲在冷色的灯光下低语...
梓岚俯身时,领带垂落在父亲鼻尖。老人翕动的嘴唇吐出几个气音,床头监测仪的波纹突然剧烈起伏。梓馨被护士推出病房前,最后看见哥哥把耳朵贴向那具枯槁的身躯,像在倾听土地深处的暗流。
不知过了多久,梓岚从病房走出,他来到梓馨母女面前,那副冰冷硬朗的唇线也开始翻动,像是在吐露着某种指令一般,“父亲走了。”
那一刻,长椅上的梓馨抬头看着兄长,梓岚身形笔直地站着,他站在背光的阴影中,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如同一座不可撼动的雕像。
千梓集团的讣告公布,开创者的死讯波及了诸多人们的命运流向。
庄园里的一切,亦在发生巨变。
葬礼用的白菊还没凋谢,搬家公司的纸箱已堆满庄园大厅。梓馨抚摸着童年刻在橡木楼梯上的身高标记,听到律师平板地念诵:"服装厂股权、滨江公寓...依照遗嘱归次女梓馨所有..."
徐曼妮蹲在旋转楼梯下收拾课本,泛黄的练习册里滑出张合影:两个女孩在庭前吹肥皂泡泡,阳光下飘着彩虹。
"和我一起搬去公寓吧,虽然不如庄园,但你的房间还是有的。"梓馨踢开挡路的毛绒熊,玩具肚子里的棉花从缝合线缺口钻出来,对她而言,离开庄园却有难以割舍的怀恋,但至少不必再看梓岚的脸色行事,也算是一种解脱。
滨江公寓32层的落地窗外,整座城市像被装进水晶球的微缩模型,灯火如星河流淌。江水在脚下蜿蜒成一条银色缎带,两岸的高楼倒影在波光中碎裂又重组,仿佛天空与江面共同编织着光网。
林雨墨扛着最后的纸箱进来时,正看见徐曼妮踮脚挂窗帘,浅蓝色布料拂过她的指尖。
"书桌摆这里采光好。"梓馨用马克笔在地板画框,"等高考完,我要把整面墙涂成星空。"
林雨墨瞄到纸箱里露出的相框边角——全家福背面朝上,玻璃缝隙里渗出细灰。他转身打开冰箱,三罐汽水在寂静中发出清脆碰撞。
徐曼妮忽然跑到阳台,夜风鼓起她宽大的校服:"快看!无人机表演!"
数百架无人机在江面升起,渐次拼出凤凰图案。站在景致开阔的阳台之上,江风裹挟着潮湿的咸味扑来,像对旧生活最后的告别。
梓馨攥紧衣角,她默默看着掌纹里那些被揉皱的时光——此刻,仿佛连夜色都在等待一场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