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到庙前，大黄狗便是“汪汪汪”地朝里叫了起来，陆离慌忙回身竖了食指在嘴边，嘘声低喝：“大黄，别叫，把旁人招惹了来，就麻烦了！”那大黄狗似是听得明白，绕着陆离晃头甩尾地转了两圈，果然住嘴不叫。走近庙门,陆离向内举目张望,但见蛛网遍结，随风而动，空地上还留着一堆篝火余烬，他压低了声，叫道：“哑爷爷……”三声唤过，小庙依旧平静如初，也不见有人理会于他。
小庙破漏，殿里亦无陈设，最显眼的，当属那尊居中而坐的泥塑山神像，不过，神像破损已久，似是殿顶塌落所致。陆离低头看时，见殿内地下，挨近门口处立着半截竹筒，物什简易，乃是他亲手做来以为盛水之用。而在竹筒旁边，是一块叠好的粗布，正压在小石块的下面，陆离一见脸色登喜，说道:"我知道你在这儿的。"伸手在怀中袄里掏了一阵，拿出来时，陆离手上已多了个不大不小的粗布包裹，里面鼓鼓囊囊，也不知裹了何物，只听他继续道："我又带了些吃的过来，哑爷爷，你饿了么？"陆离目光望向殿中山神像的那头，想着这哑爷爷性子也是当真古怪，每次都要躲在神像之后，半点不肯见人。待得半晌，此番对方果然又无回应，陆离耸了耸肩，显是早有所料，全然不以为意。当即按着先前惯例，将手中包裹往门里一放，他又从腰间取下兽皮袋子，拔下塞口，将袋中清水倒在地下那大竹筒里，随后取过石下所压昨日送饭时用的粗布，揣在身上。跟着，陆离就近捡些干柴，堆在了庙门口，以供那哑爷爷燃烧篝火取用。一切收拾妥当，陆离这才吐了口气，说道:"哑爷爷，我要走了。"将去之际，他又忍不住叮嘱道:"天要下雪了，哑爷爷，你……你多保重。"说完，陆离仍是有些不忍地抿了抿嘴角，心想:"这人着实可怜，但自己也已尽力，后面怎样，便要他自求多福了。"陆离出身贫寒，平素一家过活便是十分拮据，这般舍己为人，已是竭其所能。他既无可奈何，当下不再多言，终是看了那间破庙一眼，悻然而去。
几日前上山，陆离与村中伙伴捡菌之时，不意来到山神破庙附近，突听庙中传出一阵阵低沉嘶吼之声，仿佛有人正遭受着什么极大痛苦。山野之间，陆离等人骤闻异声，皆是不禁悚然而惊，村里早有传言，山中恐有猛兽袭人，劝人提防，然则，猛兽为何，却是众说纷纭，似乎谁也未曾亲眼得见。虽说心中惊怕，几个少年仍是结伴来到山神庙前，忍不住好奇观瞧。原来庙内并无猛兽，只见一人着地翻滚，势若疯癫，手足狂舞间，口中更是连连哀号。那人叫声似在极力克制，但其中痛彻之意，却是丝毫不减。此时，庙内已被那人激得烟尘四起，一众少年相顾而视，杵在原地，谁也不敢向前。定睛看去，地下那人满头白发凌乱，衣衫破败，身形佝偻，似是一个年老驼子。围观中，一人小声道:"这人怕是个疯子。"又一人道:"我看他是冲撞了山神爷爷，才在这里受罚。"另一人道:"胡说！什么受罚？这么个破庙，哪家神仙住得了？"被反驳那人脸色一红，叫道:"哼，你不信算了。我劝大家还是趁早走罢，山神爷爷发起怒来，那可不是好玩的。"陆离在旁听着，这时说道:"老伯这样痛苦，咱们要不要帮帮他？"先前那人冷笑一声，道:"帮他？你也不怕得罪神仙，连你一块怪罪。"余人听了，心中生了顾忌，对地下那人更是不敢靠近。
陆离咬咬牙，心想总是不能见死不救，正欲踏进小庙殿内察看一二，地下那人竟是忽地坐起身来。众少年皆是一愣，这才隐约看清对方面容，禁不住都倒抽冷气，但见那人弓腰缩背，面孔干瘪如骷髅，橘皮般皱作一团，浑似生气绝无，嘴里牙齿被其咬得咯吱直响，却是不觉透着一股狠厉可怖之色。众少年中不知是谁突然叫道:"鬼啊！"一声喊过，登将各人惊得拔腿四散。陆离也是一阵慌乱，心中没了底气，跟在他人身后一路狂奔。回到家中，陆离左思右想，仍是挂念庙中老者如何，是以午后，又从家中悄然挟了干粮和水，与大黄狗一道，孤身走上山来。此番他有大黄在侧，便不那般惧怕。陆离先入竹林，砍来竹筒，带在身上，又是走得片刻，随即来到山神破庙。陆离鼓足勇气，进到殿中，这才发现那驼背老者却已不在，他心头微感失落，仍将饭食置于地下，方始离去。
等他次日再来，见到饭食似是被人动过，心头一喜，几声呼唤过后，就见破庙殿中山神像后探出一个脑袋，须发蓬乱，正是那个驼背老者，后者与其隔空对视，并不说话。陆离瞧着对方那如死僵恶鬼似的模样，自是不由得心中发毛，匆匆表明来意，又是留下饭食而走。这般一连四日，陆离皆送饭食过来，他家况维艰，所挟之物仅仅是些寻常农家的粗粮干饭之属。
而这驼背老者性情颇怪，应是不喜见人，但逢他来，便是躲于神像之后，无论陆离如何搭话，对方一概不理。是以，陆离也不过多打搅，近两天里都是向着庙内打声招呼，不管对方应声与否，兀自放好饭食就走。两人一老一少，如此相处多日，陆离见那老者始终不言不语，索性便称其为“哑爷爷”。
那大黄狗落在后面，像对藏身庙中之人颇为不满，呲牙往里低吠两声，这才作罢，跟着狗头一扭，一溜烟儿地窜到主人身前，撒着欢儿开路去了。少顷，一只蝴蝶翩然飞出，穿过庙门，在冬日的半空划起一道亮色，朝着陆离去路追上。
走出片刻，陆离不经意间，就见一只小小蝴蝶飞至，宛如风摆飘絮，在他眼前振翅摇曳。这般冷冬时节，大雪将至，竟有蜂飞蝶舞，岂不怪哉？陆离心中大奇，忍不住双手作势，突向蝴蝶抓去。说来也怪，那蝴蝶却是不闪不避，反而径直撞在他的掌中。陆离见状，不由大为欣喜，双手指端迅疾合拢，已将那蝴蝶捕住。
起初，他是贪玩兴起，只想捉蝶为乐，然则，蝶已在手，却又忍不住开始心怀惴惴，生怕刚才一不留神，就此伤了蝶儿性命。他正发愣，蓦地里“哗啦”声响，前方一片枯败草木之中，有道黄色影子闪将出来，却是大黄。它忽见小主人驻足而立，拢着双手，像是有事发生，便即折回蹲坐于地，汪的叫了一声，狗眼眨也不眨地盯在对方身上。陆离心系蝶儿，也不理会大黄，当下将上面罩住的手掌一点点地掀开缝隙，借着昏沉沉的天光，凑眼观瞧，下一刻，他那颇显青涩的脸庞上渐渐爬上了一抹惊奇——但见蝶儿玲珑小巧，竟是通体殷红如血，在他掌间慢慢地翕动着两对薄翅，散发出的气息诡秘而又妖丽，教人一看便是心生怪异。
“这蝶儿倒也少见，奇怪，奇怪……”陆离嘴里嘀嘀咕咕，手掌摊开，想要将那血蝶放走，谁知后者仍是停在他的掌中，却也不飞，羽翅依然一翕一合，轻轻扇动。陆离见了，心下打鼓:"莫不是自己毛手毛脚，果真伤了它么？"当即手托血蝶，就近凝神察看，却见对方蝶身忽滞，陡然消融，化作一点腥红血水，正落在陆离擎起右手的掌心之中。陆离吃了一惊，心头尚自踌躇之际，顿觉右掌心微痛，就见那血蝶所结血水已然化入皮肉当中，如绵吸水，转瞬即没。
眼前变故，登教陆离慌了手脚，口中“哎哟”怪叫着，匆忙抬手打眼细看，却无异样发现，他又试着握了握右拳，依然未感有何不适。陆离对着自个儿右手徒然翻看一通，只道此事定有蹊跷，但他一个懵懂少年，却又如何想得清楚？
旁边大黄狗等得早是不耐，见他迟迟未动，吠叫两声，忽地后面两条狗腿一抻，人立而起，两只前爪不断在空中挠拨着，像是个嬉戏打闹的毛孩子，摇头摆尾地朝对方怀中挨了过去。陆离见了，习惯性地伸出手去，握住它的两只狗爪，一阵上下晃动，马上变得眉开眼笑，在平日里，他和大黄便是时常这般玩耍。血蝶一事虽觉怪异，但他终究少年心性，凡事琢磨不透，那便不再徒自纠结，心道：“等回到家中，将蝶儿之事告知爹娘，也许就能明白。”陆离想着，忽然嘻的一笑，将两只狗爪抛开，身子一侧，躲过了大黄狗，呵呵笑着撒腿往前奔去。那大黄狗落地打个趔趄，很快四脚一撑，早是稳住身形，它这一时不察，不成想遭了捉弄，当下狗躯一振，张开狗嘴“汪汪汪”的连声叫着，仿佛与人吵闹一般，但见小主人背影渐远，也是撒欢似的追了上去。
山神庙前，一人一狗离开不久，庙里那高大的山神像后，一道身影颤巍巍地转将出来，体态伛偻，显然是个驼背老者。天光黯淡，划过残破的庙顶，撒在那老者枯瘪而又满是褶皱的面孔之上，透着说不出的阴沉、可怖。破庙之内，山风倒灌而入，将他额前散乱的几绺白发掀了开来，露出一对倒三角的眸子，似睁似合。那驼背老者忽地肩头一阵耸动，咳嗽起来，跟着神色一变，猛然张口一股血雾喷将出来，斑斑点点，洒染在胸前衣襟与那山神像上。他撑住山神像，颓然倚靠其上，这才将将稳住身形，口鼻中不时发出磨砂般的喘息声，听来苍老而又无力。此刻，那驼背老者虽是狼狈万分，却仍惨然一笑，他转过头来，望向庙门，那里有少年走时留下的吃食和一堆柴草。一时间，他似乎有些恍神，渐渐的，目光移开，落在庙外半山瑟瑟草木之上。
风冷暗袭，这一瞬仿佛是有人声犬吠隐约传来，那驼背老者不由得咧嘴森然而笑，怪眼之中陡然亮起一抹精光。抬起手来，他枯枝般的手指划过脸上寸寸褶皱，那嘶哑的笑声，也在这时变得愈发阴冷、癫狂起来。云幕低垂，笼罩着此方天地，也压着这座山神破庙。老者挺了挺那驼峰般的后背，单薄的身子止不住地抖动着，浑如一支被劲风吹倒的麻杆，他嘴中那阵阵笑意，也在此时，竟似转作枭啼之声，教人听来毛骨悚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