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森市安常医院心理科的走廊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沉闷感。心理科的候诊区并不大,几排浅蓝色的塑料座椅上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位病人和家属,有人低头玩手机,有人则神情呆滞地望着前方。墙上的心理健康宣传海报显得有些陈旧,但依旧醒目。
孟德施走到前台,轻声报了自己的名字。护士抬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纪医生在诊室等您,直接进去吧。”
孟德施道了声谢,转身走向纪医生的诊室。诊室的门虚掩着,他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纪医生低沉而温和的声音:“请进。”
推开门,诊室里的光线依旧带着一丝冷意。纪医生坐在办公桌后,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衫,领口最上面一颗敞开着,看上去有些随意。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神冷静得近乎淡漠。整个房间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唯一的“人情味儿”,大概就是那张米色的沙发,柔软而略显陈旧,仿佛承载过无数人的心事。
是新学期后他第一次来找纪医生。因为妹妹孟月澜的缘故,经过这个夏天,两人的关系比以前更亲近了一些。
纪医生,全名纪奥生,年纪与孟德施相仿。他在美国读完心理学博士后回国从医,平时生活简单,几乎没有什么业余爱好。如果不忙工作,他通常会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安静地看书,仿佛与外界的喧嚣隔绝。虽然他在医院里并不担任什么领导职务,但奇怪的是,其他科室的主任对他似乎都格外尊重,甚至有些敬畏。
这些信息,都是孟月澜入职后从同事那里听说的。孟德施自己对纪医生并没有太多关注,只是觉得这位医生似乎对什么事情都显得漫不经心。起初,他来看心理医生,也只是因为学校领导的建议。孟德施一开始并不认为心理治疗能对他有什么帮助,而纪医生似乎也看出了他的不信任,所以每次会诊时,大多只是和他闲聊几句,很少深入探讨心理问题。
一来二去,孟德施和纪医生倒是聊了不少家长里短的事,甚至聊到了八年前那场改变他命运的地震。然而,纪医生却很少提及自己的事。他唯一透露过的,就是自己单身,并且没有结婚生子的打算。除此之外,他的生活似乎就像他的诊室一样,简洁而略显单调了。
暑假的这段时间,孟德施频繁地出入安常医院。表面上,他是为了探望妹妹孟月澜,关心她的实习情况,但实际上,他的心思早已被另一件事占据——顶楼。自从那次孟月澜提到顶楼有全副武装的警察把守,还经常看到医院领导频繁出入后,他心里就隐隐有一种感觉,仿佛顶楼的秘密与自己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孟月澜提到,这两三个月来,顶楼一直有专人把守,看上去还是那些警察,气氛显得格外紧张。她不止一次看到医院的几位主任和领导频繁出入顶楼,有时甚至一待就是一整天。每次他们上去时,神情都异常严肃,仿佛在处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
当然,孟德施也趁着跟纪医生会面的机会,尝试打听顶楼的事。不过纪医生只是说,顶楼都是一些病情复杂的病人,警察是为了防止一些有暴力倾向的病人发病时伤人。
这个解释听上去还说得过去,不过,基于孟德施对他的了解,纪医生的话里,多半是三分真,七分假。因为孟德施发现,在谈及顶楼的病人时,对方的表情少有的严肃了几分。
这次来访,孟德施的主要目的是想让纪医生为自己提供一些管理情绪的建议。最近,他发现自己逐渐被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和情绪所侵蚀,甚至对一些陌生人产生了强烈的厌恶和恨意。比如,路边的那些小混混,或是那些道貌岸然的领导。尽管他与这些人毫无瓜葛,但内心深处却总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暴力冲动。那种情绪的涌现,像是恐惧与愤怒同时爆发,让他几乎无法自控。
虽然眼下他还能靠理智压制住这些冲动,但他清楚,这绝非长久之计。每次克制自己的情绪爆发,都会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更让他感到压抑的是,他必须隐瞒自己能够变成某种“怪物”,并与另一种“怪物”战斗的事实。这种秘密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
孟德施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是否患有精神分裂症。然而,根据记者闻思晓提供的线索,以及他自己多次前往事发地勘查的结果来看,那些经历都是真实存在的。无论是“黑影”的出现,还是那些被救下的人的记忆,都让他无法用“幻觉”或“精神疾病”来解释这一切。
那个叫闻思晓的姑娘,已经查实了两个月前被孟德施救下的女孩名叫王雨晴,而龙大附中的副校长胡大鹏则在那次事件后辞职,从此杳无音信,估计是政府将事件的真相隐藏了起来。
而闻思晓这几天查到了王雨晴的父母,但是身为记者的她接触似乎多少有些刻意,估计很难套出什么信息。所以,闻思晓想摆脱孟德施帮一个忙,以老师的身份去和王雨晴的父母聊一聊。
“你看过《沉默的羔羊》①吗?”纪医生听完孟德施对自己暴躁情绪的阐述,突然没来由地问了一句。
近期的会诊总是这样,无论孟德施讲什么,纪医生似乎都会把话题引向一些看似无关的内容。孟德施皱了皱眉,摇了摇头:“没看过。”
“有空的话可以看看原著小说,没空就看看电影版也行。”纪医生摆了摆手,语气轻松,仿佛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建议。
“可我是问,怎么控制我的情绪。”孟德施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快,眉头皱得更紧了。
纪医生笑了笑,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有些烦躁,好吧,那我稍微解释一下。”
他站起身,走到拉上窗帘的窗户边,背对着孟德施,语气平静而深沉:“我们的心理活动,对待事物的反应,往往与我们过去的经历息息相关。就像《沉默的羔羊》里的主角,她一直因为儿时听到羔羊的惨叫声而夜不能寐。这种经历导致她长大后,总是想要拯救她世界中所谓的‘羔羊’。这种动机,让她在营救被害人时,带有一丝自毁性质的冲动。”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孟德施身上,语气中带着一丝深意:“你现在的情绪,有没有让你想起以前的什么经历?”
孟德施沉默了片刻,没有说话。纪医生的话确实有道理,但他无法解释那些情绪和记忆并非来自他自己,而是来自他曾试图拯救的人。他不能向纪医生坦白实情,只能将这份压抑藏在心底。
“下面这些话,不是我作为心理医生说的,你全当闲聊。”纪医生见孟德施沉默不语,语气突然轻松了几分,仿佛在聊家常。
“自我道德要求高虽然是好事,但有时候……”纪医生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目光微微游离,像是在回忆什么事情。片刻后,他继续说道:“会让自己活得太辛苦。放下些助人之心,关注自己的生活,也是在帮助他人。你……毕竟是一位老师。”
孟德施抬起头,看向纪医生,眼神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
“我明白。”孟德施低声回应,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没办法放下。”
纪医生点了点头,语气温和:“放下并不意味着放弃,而是学会平衡。你帮助别人的前提,是先照顾好自己。”
孟德施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他知道纪医生的话是对的,但他也清楚,自己与“黑影”之间的联系,早已让他无法像普通人一样,简单地“放下”或“平衡”。
离开诊室时,孟德施回头看了一眼那张米色的沙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他总觉得,纪医生似乎知道些什么事情,但却不愿多讲。而他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被卷入了一个越来越复杂的谜团之中。
此时,龙森市安常医院的顶楼,一个穿着深棕色皮夹克的中年男人正站在玻璃窗前,神情严肃地盯着里面躺着的少女。他的面容棱角分明,眉宇间刻着几道深深的皱纹,像是常年奔波在一线的老警察,风吹日晒的痕迹在他脸上清晰可见。他的头发有些灰白,鬓角处尤为明显,但梳理得整齐利落,透着一股干练的气质。那双眼睛深邃而锐利,但此刻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他身旁,一名穿着特警制服的人低声问道:“古队,还有什么事情吗?”
中年男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仿佛在平复内心的情绪。片刻后,他点了点头,语气低沉而沉稳:“没了。如果有什么最新的情况,及时向我汇报。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
旁边的人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向其他吩咐工作去了。
中年男人站在原地,目光依旧停留在少女身上,眼神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他站了一会儿,终于转身走向电梯,脚步显得有些沉重,皮靴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走进电梯后,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机下方挂着一只小巧的银色猫咪手机链。猫咪的尾巴微微翘起,显得俏皮可爱。中年男人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安和忧伤,神情有些复杂。
电梯门缓缓关上,中年男人的身影消失在了金属门后。
注①:《沉默的羔羊》
《沉默的羔羊》(The Silence of the Lambs)是美国作家托马斯·哈里斯于1988年发表的犯罪惊悚小说,讲述了联邦调查局实习探员克拉丽丝·斯达琳与被囚禁的天才精神病医生兼连环杀手汉尼拔·莱克特之间的心理交锋。该书因其深刻的人物塑造与心理描写广受好评,并于1991年被改编为同名电影,由乔纳森·戴米执导,安东尼·霍普金斯和朱迪·福斯特主演,获得包括奥斯卡最佳影片在内的多项大奖,成为现代心理惊悚作品的代表之一。